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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讓我也能看得清晰,院長把我帶到窗邊,將片子舉起來,迎着天光一一加以說明。右胸部的幾根白白的肋骨在片子上看得很清楚,但左胸部則幾乎完全看不到肋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而黑的病竈,形狀像一朵詭異的花。
“病竈比想象中擴散得更快啊……沒想到能居然嚴重到這個程度……這種情況,就算放在醫院,估計也是數一數二的重病人啦……”
我從診室往回走,只覺得院長這番話在自己的耳朵裏轟轟作響,那些話似乎跟我毫無關係,我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一般,唯有方纔影像中的那朵詭異的黑色花朵鮮明地印在了我的意識之上。一路上,身穿白衣的護士與我擦肩而過,病人們裸着身子在各處陽臺上開始接受日光治療,療養大樓裏傳出陣陣喧囂,小鳥啾啾鳴叫……這一切彷彿都與我無關。我終於走回最邊上的那棟樓,正當機械性地放緩腳步,準備登上通往我們那間病房的樓梯時,緊挨着樓梯的病房裏突然傳來一連串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乾咳,聲音異常到讓人頭皮發麻。“咦,原來這裏也住着病人?”我一邊想,一邊木然地注視着門上“NO·17”這幾個字。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與過去稍有不同的愛情生活。
從節子住院以來,醫生就命令她靜養,所以她一直臥牀休息。因此,和住院前狀態一有好轉便掙扎着下牀的她比起來,現在的她反而更有病人的樣子。不過,她的病並沒有繼續惡化。醫生們似乎也總把她當作即將痊癒的病人來看待。院長等人有時甚至還開玩笑道:“這樣我們就把病魔活捉到手啦!”
像是要把之前走得太慢的那一段彌補回來一樣,季節在這段日子裏忽然加快了轉換的步伐。春季和夏季幾乎爭先恐後地同時而至。每天早上,我都在黃鶯和布穀鳥的叫聲中睜開眼睛。接下來的一整個白天,周圍林木的嫩綠從四面八方湧向療養院,連病房裏都塗滿了清爽的色彩。在那些日子裏,似乎就連清早從羣山中噴薄而出的純白雲朵,也會在傍晚重歸羣山的懷抱。
這些我們朝夕相處的最初的日子、這些我幾乎在節子的枕邊形影不離的日子——這每一天其實都過於類似,它們全都充滿單純一致的魅力,以至於當我再回想起來,幾乎都記不清哪一天發生在前,哪一天又是在後。
我甚至覺得,與其說是我忘記了時間的先後,不如說是我們在重複着這相似的每一天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完全脫離了時間的掌控。而在那些脫離了時間的日子裏,就連我們生活中的細小瑣事,都一一散發出與以往截然不同的魅力。我的手邊就是她那溫涼的體溫,她好聞的體香,她略快的呼吸,她那拉着我的手的柔柔的手,她的微笑,以及我們不時進行的平凡的對談——那些日子單純到若是除去了這些便一無所有。可是我深信,在我們所謂的人生中,那些必不可少的要素也就不過這些。而正因爲和我分享它們的是這個女人,我和她才能只因這些細小瑣事便體會到莫大的滿足。
那些日子裏,唯一能稱得上大事的,就是她常常發燒。這無疑使她的身體一步步地走向衰弱,可是,在那樣的日子裏,我們反倒像偷食禁果之味一般,更細心、更緩慢地品味那與往日毫無差異的魅力。所以,那帶有幾分死亡味道的生之確幸,在那些時候反被我們保護得愈發完美。
在這樣的日子裏,一個傍晚,夕陽剛剛沉入對面羣山的背後,浸染着周圍的山峯、丘陵、松林和梯田,令它們一半是鮮豔的茜紅,一半是朦朧的淺灰。我站在陽臺,節子躺在牀上,我們不約而同地出神眺望着這幅美景。偶爾有小鳥突然飛起,在森林上空劃出一條拋物線——我想,眼前這片風景僅能在這個初夏的傍晚裏出現片刻。如果是在別的地方,這些平素司空見慣的景象恐怕無法讓我們在眺望時得到如此滿溢的幸福。於是我幻想着,待到遙遠的將來,若我的心還能回想起這個美麗的薄暮,我一定會在這片暮色裏找出那張描繪着我們的幸福的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