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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華將逝的人回頭看時,都喜歡說一句話:青春務必慘烈一些纔好。年少時的記憶血肉橫飛,老來諸事皆忘,舔舔脣,還可以隱約感受到當年熱血的腥甜。這麼說起來,桔年的青春是及格的,或者說,她一不小心又拿了高分,雖然那並不是她的本意。
張大才女如是說: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不過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聰明之人,就在扇子上面略加點染成爲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着看一輩子的污血扇子。青春也是如此,誰當年沒有張狂衝動過,誰沒有無知可笑過,可別人的青春是用來過渡的,用來回望的,大多數人都是聰明人,成熟了之後,隔着半透紗簾欣賞自己的桃花扇,可桔年不同,她撞得太用力,血濺五步,那裏還有什麼桃花扇,生生就染就了一塊紅領巾。
悲慘嗎,好像是有一點。換作了其他人,只怕已覺太痛,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桔年不這樣,如某人評價的,她身上有一種消極的樂觀主義精神。桔年怕痛,她屬於痛感神經特別強的那種人,據說三歲的時候家裏人帶她到醫院打針,大人把她臉朝下放在大腿上,胳膊緊緊夾住她的身子,沒想到醫生朝屁股一陣紮下去,她身子不能動彈,兩條腿硬是把一旁的木製注射流理臺蹬翻在一米開外,不是因爲天神神力,而是因爲太痛,不能自已。可是自從學前班以後,每次防疫站的醫生到教室裏給學生注射疫苗,她總是第一個撂起袖子視死如歸地走到醫生面前。老師問:“謝桔年小朋友,你爲什麼特別勇敢啊?”她回答說:“我想把害怕的時間變短一些,打完了針,我就不害怕了,還可以在一旁看着別人害怕。”因爲這個回答,儘管她“勇敢”,可是她一次也沒有得到過表揚。
桔年喜歡做噩夢,因爲她知道夢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有什麼緊要,醒來了,怪獸不見了,才知道清晨是那麼好。她說人活在世界上,最幸運的事不是中大獎,而是身陷囹圄的時候,忽然鐵窗外傳來一個聲音說:“抓錯人了,你走吧。”在任何時候,她的心裏都不忘給自己留一條救命的繩索,假如這條繩索救不了她的命,至少她還可以拿來上吊。不管好的記憶,壞的記憶,忘不掉的話就乾脆記得吧,就像你一直按着自己傷口,然後再鬆開,忽然就覺得沒有那麼痛了。就像桔年十八歲生日大半個月那改變了她一生的那一天――她從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淪爲了一個女囚,可是關於這一天的記憶,十一年來她反覆地回想,到了最後,她記得的不過是那一陣涼,留了很多年的長髮被一剪刀絞斷,忽然裸露在空氣中的後頸,真涼啊……一如高牆內第一晚,灑在她腳邊的一小片撒了鹽似的月光,涼。
其實嚴格說起來,三歲以前的謝桔年是一個特別活潑的小姑娘。那時她爸爸媽媽工作忙,基本上她是跟在爺爺身邊生活,只在週末的時候和回到爺爺住所喫飯的爸爸媽媽團聚。
爺爺是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老知識分子,退休了之後,還是老幹部羣體裏的活躍成員。他的手很巧,不但寫得一手好書法,還能用縫紉機做漂亮的衣裳。桔年從爺爺那裏得到的,除了總比別的小朋友別緻鮮豔的花裙子,還有更早的啓蒙。她畫水墨畫猴子獻桃,好幾次在幼兒書畫賽上獲獎,別人還在唸着“秋天到了,樹葉黃了”,她就順口溜似地歡快地背誦:“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桔年並不知道詩裏的意思,可這一點也不妨礙她牽着爺爺的手,在大人們面前脆聲朗誦,那些拗口的字眼,對她來說一點兒障礙都沒有,她背詩的時候鎮定而嚴肅,叔叔阿姨大伯大嬸們讓她表演個節目,她二話沒說就轉個圈兒又唱又跳,半點怯場也沒有。桔年後來翻看自己兒時的照片,還沒有長開的時候,她的臉真圓,紅撲撲的,蘋果似的,夠得上可愛的標準,再加上膽子大,表現欲強,大人們都喜歡她,她是衆人的小開心果。這麼算起來,她的童年是愉悅的,至少在三歲以前是的。
桔年剛滿三歲不久,爺爺某天夜裏出去打橋牌,回來的時候臉龐像喝醉了一樣紅,他說自己頭暈,洗了把臉就回牀上躺着,一躺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爺爺死了,桔年的文藝天分似乎永遠就定格在這個時刻,直至現在,她會畫的也仍舊只有那個猴子獻桃,技巧水平跟三歲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那再也不是什麼天分,只不過是稚拙的童年記憶。
爺爺的喪事一辦完,桔年就得到父母身邊生活,收拾東西時,媽媽覺得她太磨蹭,催促了很多次,使她不得不在經歷了一場死亡後變得亂糟糟的屋子裏放棄了尋找她畫具的打算,抱起自己最喜愛的幾件衣服就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纔剛上幼兒園不久的桔年雖然和父母相處比不上爺爺親近,但是她熱愛自己的父母,就像所有的孩子熱愛“爸爸媽媽”這四個字本身,一直以來的聚少離多更加深了她對於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