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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年,正月初一那日,宮廷內外流光溢彩、歌舞昇平,一派喜氣洋洋的盛世太平景象。
即使是這終日清冷晦暗的深宮中,即使是先帝雍正甚至聖祖康熙的早已被人遺忘的舊日宮人,亦是難得的歡樂融融。垂垂老矣的親人仍有噓寒問暖的隻言片語傳來,王爺阿哥即便再忙碌或者不情願也不得不虛與應景、以示孝道,紫禁城中、暢春園裏,張燈結綵,香菸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景象,富貴風流。
然這人間萬般精緻,世上千種青思,卻都已不再入顰如眼中心底。一如蘭藻齋沉沉地靜默在隆冬的雪色中。
她託言身子不爽未去參加所有應酬,只是受了允禧的幾個頭,便仍是沉浸在那書裏,凝神集思,心無旁騖,下筆千言。萬般不忍,千分幽怨,嘔心瀝血多日多時,終於終於,筆下那潦倒書生放下包袱、心境頓開,堪破紅塵,隨着那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絕塵而去。她用盡全身心力氣血寫道:“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
顰如頹然擲筆,長長吁了一口氣,心力交瘁卻亦無限滿足。她虛弱而悠然地笑了。她輕輕將那墨跡猶新的書稿最後整理好,思索良久,提筆寫下“瀟湘妃子顰如謹奉怡紅公子若容文幾”並“煩紅鈺轉交”數字,至於書稿最上端。
內殿中,兩個情如姐妹、爲着自己而年華老去的女子亦已安然入夢,她細細想着最後對紅鈺的幾句叮嚀,心中已無掛礙。鞭炮聲、鑼鼓聲、更漏聲,一切屬於新年和塵世的聲音都已遙遙飄遠、終無所聞。顰如輕輕摘掉那飛檐挺立的兩把頭頭飾,換下那對襟滾邊的旗女宮裝,脫去那誇張聳立的花盆底宮鞋,抹去那霜粉胭脂,去掉那釵繯佩玉,任長髮自然垂順地披展下來,只着一身月白色米黃竹葉梅花刺繡圓領袍,肩上搭着白色輕紗披帛,繡鞋羅襪,端立在鏡前,恍然仍是當日湘神館中那撫琴而歌的模樣。
回顧宮室,那熟悉了三十年的精緻華貴的雕樑畫棟、那富麗堂皇的錦繡娟緞,不過是精心搭建的鳥籠,她如那被豢養的畫眉,自從那日棄舟登岸、走進宮牆,就被深鎖在這籠中,身無所託、情無所寄。窗下,那張閒置多年的焦尾古琴赫然在目,其上積滿了灰塵,撫琴而歌的日子早已是許多許多年之前的夢了。而當日,如無此琴,如無此歌,是否今日又是令一番境況?
顰如淡然一笑,披上一件青色綠萼梅刺繡斗篷,抱起那張古琴,輕輕出了宮門。
雪後夜色中的暢春園幽靜而清冷,蘭藻齋延伸向遠處的石子路上覆蓋着薄薄的亮閃閃的積雪,唯有後湖溫泉,仍是在寒冷的雪色中蒸騰着溫潤暖意,全然瑤池仙境一般,那桃花堤上,寧靜而悠閒。冬日午夜的一眉新月淡淡的幽深,冷峻而悽清地映照下來,蟲聲寂寂,鳥聲沉沉,平靜的溫泉湖面霧靄沉沉,似凝凍着一層薄薄的冰層,碧綠的湖水,平滑如鏡,微波盪漾,偌大的堤岸上空無一人。皇宮內的繁華崢嶸是屬於爭奇鬥豔的當今帝王嬪妃的,而這殘花枯樹般的太妃、老太妃的院落,早已是淡出了宮人的視線,一樣的無所事事,一樣的光陰虛度,一樣的長夜漫漫、難消永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