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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還未及換衣裳,依舊是一身藍色團福的缺襟行袍,只領口袖口露出紫貂柔軟油亮的鋒毛,略有風塵行色,眉宇間倒似是鎮定自若,先行下禮去:“給太皇太后請安。”太皇太后親手攙了他起來,牽着他的手凝視着,過了片刻心疼的道:“瞧這額頭上的汗,看回頭讓風吹着招了涼。”蘇茉爾早親自去擰了熱手巾把子遞上來,太皇太后瞧着皇帝拭去額上細密的汗珠,方纔淡然問道:“聽說你是騎馬回來的?”
皇帝有些喫力,叫了一聲:“皇祖母。”太皇太后眼裏卻只有淡淡的冷凝:“我瞧當日在奉先殿裏、列祖列宗面前,對着我發下的誓言,你竟是忘了個乾乾淨淨!”語氣已然凜冽:“竟然甩開大駕,以萬乘之尊輕騎簡從馳返數十里,途中萬一有閃失,你將置自己於何地?將置祖宗基業於何地?難道爲了一個女人,你連江山社稷,列祖列宗,大清的天下都不要了嗎?”
皇帝早就跪下去,默然低首不語。蘇茉爾悄聲道:“太皇太后,您就饒過他這遭吧。皇上也是一時着急,方纔沒想的十分周全,您多少給他留些顏面。”太皇太后長長嘆了口氣:“行事怎能這樣輕率?若是讓言官們知道,遞個摺子上來,我看你怎麼纔好善罷干休。”
皇帝聽她語氣漸緩,低聲道:“玄燁知道錯了。”太皇太后又嘆了一口氣,蘇茉爾便道:“外頭那樣冷,萬歲爺騎馬跑了幾十里路,再這麼跪着……”太皇太后道:“你少替他描摹,就他今天這樣輕浮的行止,依着我,就該打發他去奉先殿,在太祖太宗靈前跪一夜。”蘇茉爾笑道:“您打發皇上去跪奉先殿倒也罷了,只是改日若叫幾位小阿哥知道,萬歲爺還怎麼教訓他們?”一提及幾位重孫,太皇太后果然稍稍解頤,說:“起來罷,平日見他教訓兒子,幾個阿哥見着跟避貓鼠似的。”可那笑容只是略略一浮,旋即便黯然:“琳琅那孩子,真是……可惜了。御醫說才只兩個來月,唉……”皇帝剛剛站起來,燈下映着臉色沒一絲血色,太皇太后道:“也怪琳琅那孩子自己糊塗,有了身子都不知道,還幫着太后宮裏挪騰重物,最後閃了腰——你皇額娘這會子,也懊惱後悔的不得了,適才來向我請罪,方叫我勸回去了,你可不許再惹你皇額娘傷心了。”
皇帝輕輕咬一咬牙,過了片刻,方低聲答:“是。”太皇太后點一點頭,溫言道:“琳琅還年輕,你們的日子長遠着呢。我瞧琳琅那孩子是個有福澤的樣子,將來必也是多子多福。這回的事情,你不要太難過。”順手捋下自己腕上籠着的佛珠:“將這個給琳琅,叫她好生養着,不要胡思亂想,佛祖必會保佑她的。”
那串佛珠素來爲太皇太后隨身之物,皇帝心下感激,接在手中又行了禮:“謝皇祖母。”道:“夜深了,請皇祖母早些安置。”太皇太后知道他此時恨不得脅生雙翼,點點頭道:“你去吧,也要早些歇着,保重自個兒的身子,也就是孝順我這個皇祖母了。”
皇帝自慈寧宮出來,李德全方纔領着近侍的太監趕到。十餘人都是氣息未均,皇帝見着李德全,只問:“怎麼回事?”李德全心下早料定了皇帝有此一問,所以甫一進順貞門,就打發人去尋了知情的人詢問,此時低低的答:“回萬歲爺的話,說是衛主子去給太后請安,可巧敬事房的魏總管進給太后一隻西洋花點子哈巴狗,太后正歡喜的不得了,那狗認生,卻從暖閣裏跑出來,衛主子正進來沒留神,踢碰上那狗了。太后惱了,以爲衛主子是存心,便要傳脛杖,虧得德主子在旁邊幫忙求了句饒,太后便罰衛主子去廊下跪着。跪了兩個時辰後,衛主子發昏倒在地下,眼瞧着衛主子下紅不止,太后這才命人去傳御醫。”
李德全說完,偷覷皇帝的臉色,迷茫的夜色裏看不清楚,只一雙眼裏,似燃着兩簇幽暗火苗,在暗夜裏也似要噼叭飛濺開來。李德全在御前當差已頗有年頭,卻從未見過皇帝有這樣的神色,心裏打個哆嗦。過了半晌,方聽見皇帝似從齒縫裏擠出兩個字來:“起駕。”一衆人簇擁了皇帝的暖轎,徑直往西六宮去。
皇帝一路上都是沉默不語,直至下了暖轎,李德全上前一步,低聲道:“萬歲爺,奴才求萬歲爺——有什麼話,只管打發奴才進去傳。”皇帝不理他,徑直進了垂華門,李德全亦步亦趨的緊緊相隨,連聲哀求:“萬歲爺,萬歲爺,祖宗規矩,聖駕忌諱。您到了這院子裏,衛主子知道,也就明白您的心意了。”見皇帝並不停步,心中叫苦不迭,兩名御醫、敬事房的總管並些太監宮女,早就迎出來了,黑壓壓跪了一地。見皇帝步履急促已踏上臺階,敬事房總管魏長安只得磕了一個頭,硬着頭皮道:“萬歲爺,祖宗規矩,您這會子不能進去。”
皇帝目光冷凝,只瞧着那緊閉着門窗,道:“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