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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初春天氣,日頭晴暖,和風燻人。隔着簾子望去,庭院裏靜而無聲,只有廊下的鸚鵡,偶然懶懶的扇動翅膀,它足上的金鈴便一陣亂響。
睡得久了,人只是乏乏的一點倦意,慵懶得不想起來,她於是喚貼身的宮女:“香吟。”卻不是香吟進來,熟悉的身影直唬了她一跳,連行禮都忘了:“皇上——”髮鬢微松,在御前是很失儀的,皇帝卻只是微笑:“朕瞧你好睡,沒讓人叫醒你。”這樣的寵溺,眼裏又露出那樣的神色,彷彿她是他失而復得的珍寶。
人人皆道她寵冠六宮。因爲七月裏選秀,十二月即被冊爲和嬪,同時佟佳氏晉爲貴妃,佟妃是孝懿皇后的妹子,自孝懿皇后崩逝便署理後宮。在那一天,還有位貴人晉爲良嬪,她是皇八子的生母,因爲出身卑賤,皇帝從來不理會她。這次能晉爲嬪位,宮中皆道是因着八阿哥爭氣。這位容貌心性最肖似皇帝的阿哥才十八歲,就已經封了貝勒。
晉了位份是喜事,佟貴妃扯頭,她們三人做東,宴請了幾位得臉的後宮主位,榮妃、宜妃、德妃、惠妃都賞光,一屋子人說說笑笑,極是熱鬧。那是她第一次見着良嬪,良嬪爲人安靜,連笑容也平和淡然,她總覺得這位良嬪瞧上去眼善,只不曾憶起是在哪裏見過。席間只覺宜妃頗爲看顧良嬪,她就沒想明白,這樣兩個性子截然不同的人,怎麼會相交。
後來聽人說,那是因爲八阿哥與九阿哥過從甚密,她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爲皇帝從來不喜歡后妃議論前朝的事。她這樣想着,臉上的神色不由有一絲恍惚,皇帝卻最喜她這種怔仲的神色,握了她的手,突然道:“朕教你寫字。”
皇帝喜歡教她寫字,每次都是一首御製詩,有一次甚至教她寫他的名字,她學得甚慢,可是他總是肯手把手的教。教她寫字時,他總是並不說話,也不喜她說話,只是默默握了她的手,一筆一畫,極爲用心,彷彿那是世上最要緊的事。毛筆軟軟彎彎,寫出來的字老是彆彆扭扭,橫的像蚯蚓,豎的像樹枝,有時她會忍不住要笑,可是他不厭其煩。偶然他會出神,眼裏有一抹不可捉摸的恍惚。在她印象裏,皇帝雖然溫和,可是深不可測,沒有人敢猜測他的心思,她也不敢。後宮嬪妃這樣多,他卻這樣眷顧她,旁人皆道她是有福澤的。
其實她是很喜歡熱鬧的人,可是皇帝不喜歡,她也只好在他面前總是緘默。他喜歡她穿碧色的衣裳,江寧、蘇州、杭州三處織造新貢的衣料,賜給她的總是碧色、湖水色、蓮青色、煙青色……貢緞、倭緞、織錦、府緞、綾、紗、羅、緙絲、杭綢……四季衣裳那樣多,十七歲的年紀,誰不愛紅香濃豔?可爲着他不喜歡,只得總是穿得素淡如新荷。
入宮的第二年,她生了一位小格格,宗人府的玉牒上記載爲皇十八女,可是出生方數月就夭折了。她自然痛哭難抑,皇帝散了朝之後即匆匆趕過來瞧她,見她悲慟欲絕,他的眼裏是無盡的憐惜,夾着她所不懂的難以言喻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那樣望着她,那樣悲哀,那樣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位女兒,而是他所珍愛的一個世界,雖然他有那樣多的格格、阿哥,可是這一刻他傷心,似乎更甚於她。她哭得聲堵氣噎,眼淚浸溼了他的衣裳,他只是默默攬着她,最後,他說:“我欠了你這樣多。”
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沒有自稱“朕”,她從來沒有聽過他那樣低沉的口氣,軟弱而茫然,就像一個尋常人般無助。在她記憶裏,他永遠是至高無上的萬乘之尊,雖然待她好,可是畢竟他是君,她是臣。而隔着三十年的鴻溝,他也許並不知道她要什麼,雖然他從來肯給她,這一切世上最好的東西。
過了數日,內務府奉了旨意,良嬪晉了良妃。王氏隨口道:“到底是兒子爭氣,皇上雖然不待見她,看在八爺的份上,總是肯給她臉面。”她心裏不知爲何難過起來,王氏這才覺察說錯了話,連忙笑道:“妹妹還這樣年輕,聖眷正濃,明年必然會再添位小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