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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古樹系列之三
毛澤東有一首詞,裏面有一句:“歲歲重陽,今又重陽。”今年重陽節剛過我就到湖南湘潭來看一棵樹,樹名重陽木。開始聽到這個名字我還以爲是當地人的俗稱。後來一查才知道這就是它的學名。大戟科,重陽木屬。產長江以南,根深樹大,冠如傘蓋,木質堅硬,抗風、抗污能力極強,常被鄉民膜拜爲樹神。能以它爲標誌命名爲一個屬種,可見這是一種很正規、很典型的樹。湘潭是毛澤東的家鄉,也是彭德懷的家鄉,我曾去過多次,而這次卻是專門爲了這棵樹,爲了這棵重陽木。
這棵重陽木長在湘潭縣黃荊坪村外的一條河旁,河名流葉河,從上游的隱山流下來的。隱山是湖湘學派的發源地,南宋時胡安國在這裏創辦“碧泉書院”,後逐漸發展成一個著名學派,出了周敦頤、王船山、曾國藩、左宗棠等不少名人。現隱山範圍內還有左宗棠故居、周敦頤的濂溪書堂等文化景點。這條河從山裏流出,進入平原的人煙稠密地帶後,就五里一渡,八里一橋,碧浪輕輕,水波映人。而每座橋旁都會有一、兩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供人歇腳納涼。我要找的這棵重陽木就在流葉橋旁,當地人叫它“元帥樹”,和彭德懷元帥的一段逸事有關。
我們到達的時候已是午後,太陽西斜,遠山在天邊顯出一個起伏的輪廓,深秋的田野上裸露着剛收割過的稻茬,壠間的秋菜在陽光下探出嫩綠的新葉。河邊有農家新蓋的屋舍,遠處有冉冉的炊煙,四野茫茫,寥廓江天,目光所及,唯有這棵大樹,十分高大,卻又有一絲的孤獨。這樹出地之後,在兩米多高處分爲兩股粗壯的主幹,不即不離並行着一直向天空伸去,枝葉遮住了路邊的半座樓房。由於歲月的浸蝕,樹皮高低不平,樹紋左右扭曲,如山川起伏,河流經地。我們想量一下它的周長,三個人走上前去伸開雙臂,還是不能合攏。它偉岸的身軀有一種無可撼動的氣勢,而柔枝綠葉又披拂着,輕輕地垂下來,像是要親吻大地。雖是深秋,樹葉仍十分茂密,在斜陽中泛着粼粼的光。五十五年前,一個人們永遠不會忘記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棵樹下。
1958年,那是共和國曆史上的特殊年份,也是彭德懷心裏最糾結不解的一年。還是在上年底,彭就發現報上出現了一個新名詞:“大躍進”。他不以爲然,說躍進是質變,就算產量增加也不能叫躍進呀。轉過年,1958年的2月18日,彭爲《解放軍報》寫祝賀春節的稿子,就把祕書擬的“大躍進”全改成了“大發展”。而事有湊巧,同天《人民日報》發表毛澤東修改過的社論卻在講“促進生產大躍進”。也許從這時起,彭的頭腦裏就埋下了一粒疑問的種子。3月中央下發的正式文件說:“這是一個社會主義的生產大躍進和文化大躍進的運動”。接着中央在成都開會,毛澤東在會上的講話意氣風發、勢如破竹。彭也被鼓舞得熱血沸騰。5月北戴河會議通過《關於在農村建立人民公社的決議》,並要求各項工作大躍進,鋼產量比上年要翻一番,彭也舉手同意。會後的第二天他即到東北視察,很爲沿途的躍進氣氛所感動。他向部隊講話說:“過去唱‘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中國人民幾千年餓肚子,今年解決了。今年鋼產量1070萬噸,明年2500萬噸,‘一天等於二十年’,我是最近才相信這番話的。”10月他到甘肅視察,看到盲目搞大公社致使農民殺羊、殺驢,生產資料遭破壞,公社食堂大量浪費糧食,社員卻喫不飽,又心生疑慮。回到北京,部隊裏有人要求成立公社,要求實行供給制。他說:“這不行,部隊是戰鬥組織,怎麼能搞公社?不要把過去的軍事共產主義和未來‘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分配混爲一談。”12月中央在武漢召開八屆六中全會,說當年糧食產量已超萬億斤,彭說怕沒有這麼多吧,被人批評保守。他就這樣在痛苦與疑惑中度過了1958年。
武漢會議一結束,彭沒有回京,便到湖南作調查,他想家鄉人總是能給他說些真話。湖南省委書記周小舟陪同調查,他介紹說全省建起5萬個土高爐,能生火的不到一半,能出鐵的更少。而爲了鍊鐵,羣衆家裏的鐵鍋都被收繳,大量砍伐樹木,甚至拆房子、卸門窗。彭德懷沒有住招待所,住在彭家圍子自己的舊房子裏。當天晚上鄉親們擠滿了一屋子,七嘴八舌說社情。他最關心糧食產量的真假,聽說有個生產隊畝產過千斤,他立即同幹部打着手電步行數里到田邊察看。他蹲下身子拔起一蔸稻子,仔細數杆、數粒。他說:“你們看,禾蔸這麼小,稈子這麼瘦,能上千斤?我小時種田,一畝500,就是好禾呢。”他聽說公社鐵廠煉出640噸鐵,就去看現場,算細賬,說爲了這一點鐵,動用了全社的勞力,稻穀爛在地裏,還砍伐了山林,這不合算。他去看公社辦的學校,這裏也在搞軍事化,從一年級開始就全部住校。寒冬季節,門窗沒有玻璃,獅子大張口,冷風颼颼直往屋裏灌。孩子們住上下層的大通鋪,睡稻草,尿牀,滿屋臭氣。食堂喫不飽,學生們面有菜色。他說:“小學生軍事化,化不得呀!沒有媽媽照顧要生病的。快開籠放雀,都讓他們回去吧。”當天學生們就都回了家,高興得如遇大赦。彭總這次回鄉住了兩個晚上一個白天,看了農田、鐵場、學校、食堂、敬老院。他用筷子挑挑食堂的菜,沒有油水。摸摸老人的牀,沒有褥子,眉頭皺成了一團。他說:“這怎麼行,共產主義狂熱症,不顧羣衆的死活。”那天,他從黃荊坪出來看見一羣人正圍着一棵大樹,正熙熙攘攘,原來又是在砍樹。他走上前說:“這麼好的樹,長成這個樣子不容易啊。你們捨得砍掉它?讓它留下來在這橋邊給過路人遮點陰涼不好嗎。”這時大樹的齊根處已被斧子砍進一道深溝,青色的樹皮向外翻卷,木質部已被剁出一個深窩,雪白的木茬飛滿一地。而在橋的另一頭,一棵大槐樹已被放倒。他心裏一陣難受,像是在戰場上,看到了流血倒地的士兵,緊繃着嘴一句話也不說,便默默地上了車,接着前去韶山考察人民公社。周小舟見狀連忙吩咐幹部停止砍樹。這天是1958年12月17日。
這個彭老總護樹的故事,我大約三年前就已聽說一直存在心裏,這次纔有緣到現場一看。這棵重陽木緊貼着石橋,橋邊有一座房子,房主老人姓歐陽,當年他正在現場,講述往事如在眼前。他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句話:給老百姓留一點陰涼!我問那棵阻攔不及而被砍掉的古槐在什麼位置,老人順手往橋那邊一指,橋外是路,路外是收割後的水田,一片空茫。我就去憑弔那座古橋,這是一座不知修於何年何月的老石橋,由於現代交通的發達,旁邊早已另闢新路,它也被棄而不用,但石板仍還完好,橋正中留有一條獨輪車輾出的深槽。石板經過無數腳步、車輪、還有歲月的打磨,光滑得像一面鏡子,在夕陽中靜靜地沉思着。車轍裏、欄杆底下簇擁着剛飄落的秋葉,這橋不在不停地收藏着新的記憶。我蹲下身去,仔細察看樹上當年留下的斧痕。這是一個方圓深淺都近一尺的樹洞,可知那天彭總喝退刀斧時,這可憐的老樹已被砍得有多深。我們知道,樹木是通過表皮來輸送營養和水分的,五十五年過去了,可以清晰地看到,樹皮小心地裹護着樹心,相濡以沫,一點一點地塗蓋着木質上的斧痕,經年累月,這個洞在一圈一圈地縮小。現在雖已看不到裸露的傷口,但還是留下了一個凹陷着的碗口大的疤痕。疤痕成一個圓窩形,這令我想起在氣象預告圖上常見的海上風暴旋動的窩槽,又像是一箇舊社會窮人賣身時被強按的紅手印,似有風雨、哭喊、雷鳴迴旋其中。五十五年的歲月也未能撫平它的傷痛。就像一隻受傷的老虎,躲在山崖下獨自舔着自己的傷口,這棵重陽木偎在石橋旁,靠樹皮組織分泌的汁液,一滴一滴地填補着這個深可及骨的傷洞。我用手輕輕撫摸着洞口一圈圈乾硬的樹皮,摸着這些枯澀的皺褶,側耳靜聽着歷史的回聲。
彭德懷湘潭調查之後,又回京忙他的軍務。但大躍進的狂熱,遍地冒煙的土高爐,田野裏無人收割的稻穀、棉花,公社大食堂沒有油水的飯菜,一幕一幕,在他的腦子裏總是揮之不去。轉過年,就是1959年,彭萬沒有想到這竟是他人生的轉折之年,也是中國共產黨命運的轉折之年。其時大躍進、人民公社造成的經濟敗象已逐漸顯露出來,這年7月中央在廬山召開會議準備糾左,彭根據他的調查據實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他不知道,毛是絕不允許別人否定他的大躍進、人民公社的,於是雷霆震怒,就將他並支持他意見的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一起打成“彭、黃、張、周”反黨集團。從此,黨內高層噤若寒蟬,再也聽不到不同意見,黨和毛的自我糾錯能力也日弱一日,直到發生“文革”大難。彭德懷生性剛正不阿,又極認真。他罷官後被安置在北京郊外一處荒廢的院子裏,就自己開荒、積肥、種地,要驗證那些畝產千斤、萬斤的神話。1961年12月他再次向毛寫信申請回鄉調查。這又是一個寒冷的冬季,他回鄉住了五十六天。經過五十八年的大砍伐,家鄉舉目四望,已幾乎看不到一棵樹。他對陪同人員說:“你看山是光禿禿的,和尚腦殼沒有毛。我二十三四歲時避難回家種田,推腳子車(獨輪車)沿湘河到湘潭,一路樹蔭,都不用戴草帽。再長成以前那樣的山林,恐怕要五十年、八十年也不成。現在農民蓋房想找根木料都難。”他一共寫了五個調查報告,其中有一個是專門在黃荊坪集市調查木料的價格。回京後他給家鄉寄來四大箱子樹種,囑咐要想盡法子多種樹。他念念不忘栽樹、護樹,是因爲這樹連着百姓的命根子啊。他雖是戎馬一生,在炮火硝煙中滾爬,卻是愛綠如命。抗日戰爭中,八路軍總部設在山西武鄉。山裏人窮,春天以榆錢(榆樹花)爲食。彭就在總部門口栽了一棵榆樹,現在已有參天之高,老鄉呼之爲“彭總榆”,成了永久的紀念。1949年,他率大軍進軍西北,駐於陝西白水縣之倉頡廟外。廟中有“二龍戲珠”古柏一株。炊事班做飯無柴就爬上樹將那顆“珠子”割下來燒了火。彭嚴肅批評並當即親筆書寫命令一道:“全體指戰員均須切實保護文物古蹟,嚴格禁止攀折樹木,不得隨意破壞。”現這命令還刻在樹下的石頭上。彭總不忘百姓,百姓也不忘彭總。他的冤案昭雪之後,這棵重陽木就被當地羣衆稱爲“元帥樹”,年年祭奠,四時養護。我在樹旁看到農民剛砌好的一口井,上面也刻了“元帥井”三個字。而樹下還有一塊石碑,辨認字跡,是1998年有一個企業來領養這棵樹,國家林業局還爲此正式發了文,並作了檔案記錄。那年的樹齡是四百九十年,樹高22米,胸徑1.2米。又十五年過去了,這樹已過五百大壽,更加高大壯實。彭總又回到了湘潭大地,回到了人民羣衆之中。
因爲當年回鄉調查是周小舟陪同,他在廬山上又支持彭的意見,也被罰同罪,歸入反黨。周也是湘潭人,他的故居離這棵重陽木只有二里地,我順便又去拜謁。這是一座白牆黑瓦的小院,典型的湘中民居。周在這裏度過了童年,後來到北方學習,參加革命,領導一二九運動,極有才華。因爲到延安彙報工作,被毛澤東看中,便留下當了一年的祕書。後又南下,直到任湖南省委書記。毛澤東本是十分欣賞他的,1956年曾題辭說:“你已經不是小舟了,你成了承載幾千萬人的大船。”可惜他和彭德懷一樣,也是爲民請命不顧命的人。廬山會議後,他一下子從省委書記貶爲一個公社副書記。但他還是儘自己所能保護百姓。在那個非常時期中他的公社是最少餓肚子的。
看過這棵重陽木的當晚,我夜宿韶山,窗外就是毛澤東塑像廣場,月光如水,“共產黨最好,毛主席最親”的老歌旋律在夜空中輕輕飄蕩。我清理着白天的筆記和照片,很爲毛未能聽取彭、周的逆耳忠言而遺憾。周曾是他的祕書,而彭從長征到抗美援朝,也是他很倚重的人,毛曾有詩:“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但終因政見不合,自損大將,自折手足。誰能想到三個曾經出生入死的戰友、忠誠共事的同志、不出百里的老鄉,在廬山上面對自己家鄉的同一堆調查材料,卻得出不同的結論,翻臉爲仇,指爲“反黨”。這真是一場悲劇。周在1962年12月25日,毛生日的前夜去世,疑爲自殺。而直到1965年,毛才重新啓用彭,並說:“也許真理在你那邊。”但這一點友誼和真理的回光又很快被第二年開始的文化大革命的狂潮所吞滅。現在毛、彭、週三人都早已作古。“歲歲重陽,今又重陽”,人們年復一年地講述着重陽木的故事,三個戰友和老鄉卻再也不能重聚。這棵重陽木卻不管寒往暑來,風吹雨打,還在一圈一圈地畫着自己的年輪。我想,隨着歲月的流逝,中國大地上如果要尋找58年、59年那場災難的活着的記憶,就只有這棵重陽木了,而且這記憶還在與日俱長,並隨着塵埃的落定日見清晰,它是一部活着的史書。作爲自然生命的樹木卻能爲人類書寫人文記錄,這真是萬物有靈,天人合一。它還會超出我們生命的十倍、百倍,繼續書寫下去。半個多世紀後,當人們再來樹下憑弔時,也許那傷口已經平復,但總還會留下一個疤痕。樹木無言,無論功過是非,它總是在默默地記錄歷史。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