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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中國近代史是從1840年鴉片戰爭算起,禁菸英雄林則徐就是近代史上第一人。可惜這個第一英雄剛在南海點燃銷煙烈火,就被髮往新疆接受朝廷給他的處罰。功與罪在瞬間便交織在一個人身上,將其扭曲再造,像原子裂變一樣,產生出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
封建皇帝作爲最大的私有者,總是以天下爲私。道光帝在禁菸問題上本來就猶豫,大臣中也分兩派。我推想,是林則徐那篇著名的奏摺,指出若再任鴉片氾濫,幾十年後中原將“無可以禦敵之兵”,“無可以充餉之銀”,狠狠地擊中了他的私心。他感到家天下難保,所以就鞭打快牛,順手給了林一個禁菸欽差。林眼見國危民弱,就出以公心,勇赴重任,表示“若鴉片一日未絕,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他太天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鴉片“絕不絕”,不是他說了算,還得聽皇上的。果然他上任只有一年半,1840年9月,就被革職貶到鎮海。第二年7月,又被“從重發往伊犁效力贖罪”。就在林赴疆就罪的途中,黃河氾濫,在軍機大臣王鼎的保薦下,林則徐被派赴黃河戴罪治水。他是一個見害就除,見民有難就救的人,不管是菸害、夷害還是水害都挺着身子去堵。半年後治水完畢,所有的人都論功行賞,唯獨他得到的卻是“仍往伊犁”的諭旨。衆情難平,鬚髮皆白的王鼎傷心得淚如滂沱。林則徐就是在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下西出玉門關的。他以詩言志:“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戍卒宜。”這詩前兩句刻畫出他的錚錚鐵骨,剛直不阿,後兩句道出了他的牢騷與無奈。給我一個謫貶休息的機會,這是皇上的大恩啊,去當一名戍卒正好養拙。你看這話是不是有點像柳永的“奉旨填詞”和辛棄疾的“君恩重,且教種芙蓉”。但不同的是,柳被棄于都城鬧市,辛被閒置在江南水鄉,林卻被髮往大漠戈壁。辛、柳只是被棄而不用,而林則徐卻被欽定爲一個政治犯。
但是,自從林則徐開始西行就罪,隨着離朝廷漸行漸遠,朝中那股陰冷之氣也就漸趨淡弱,而民間和中下層官吏對他的熱情卻漸漸高漲,如離開冰窖走進火爐。這種強烈的反差不僅是當年的林則徐沒有想到,就是一百五十年後的我們也爲之驚喜。
林則徐在廣東和鎮海被革職時,當地羣衆就表達出了強烈的憤懣。他們不管皇帝老子怎樣說、怎樣做,紛紛到林則徐的住處慰問,人數之衆,阻塞了街巷。他們爲林則徐送靴,送傘,送香爐、明鏡,還送來了52面頌牌,痛痛快快地表達着自己對民族英雄的敬仰和對朝廷的抗議。林則徐治河有功之後又一次遭貶,中原立即發起援救高潮,開封知府鄒鳴鶴公開宣示:“有人能救林則徐者酬萬金。”林則徐自中原出發後,一路西行,接受着爲英雄壯行的洗禮。不論是各級官吏還是普通百姓都爭着迎送,好一睹他的風采,都想盡力爲他做一點事,以減輕他心理和身體上的痛苦。山高皇帝遠,民心任表達。1842年8月21日,林離開西安,“自將軍、院、司、道、府以及州、縣、營員送於郊外者三十餘人”。抵蘭州時,督撫親率文職官員出城相迎,武官更是迎出10裏之外。過甘肅古浪縣時,縣知事到離縣30裏外的驛站恭迎。林則徐西行的沿途茶食住行都安排得無微不至。進入新疆哈密,辦事大臣率文武官員到行館拜見林,又送坐騎一匹。到烏魯木齊,地方官員不但熱情接待,還專門爲他僱了大車五輛、太平車一輛、轎車兩輛。1842年12月11日,經過四個月零三天的長途跋涉,林則徐終於到達新疆伊犁。伊犁將軍布彥泰立即親到寓所拜訪,送菜、送茶,並委派他掌管糧餉。這哪裏是監管朝廷流放的罪臣啊,簡直是歡迎凱旋的英雄。林則徐是被皇帝遠遠甩出去的一塊破磚頭,但這塊磚頭還未落地就被中下層官吏和民衆輕輕接住,並以身相護,安放在他們中間。
現在等待林則徐的是兩個考驗。
一是惡劣環境的折磨。從現存的資料看,我們知道林則徐雖有民衆呵護,還是喫了不少苦頭。由於年老體弱,路途顛簸,林一過西安就脾痛,鼻流血不止。當他從烏魯木齊出發取道果子溝進伊犁時,大雪漫天而落,腳下是厚厚的堅冰,無法騎馬坐車,只好徒步,踏雪而行。陪他進疆的兩個兒子,於兩旁攙扶老爹,心痛得淚流滿面,遂跪於地上對天禱告:“若父能早日得赦召還,孩兒願赤腳蹚過此溝。”林則徐到伊犁後,“體氣衰頹,常患感冒”,“作字不能過二百,看書不能及三十行”。歷史上許多朝臣就是這樣死在被髮配之地,這本來也是皇帝的目的之一。林則徐感到一個無形的黑影向他壓來,他在日記中寫道:“深覺時光可惜,暮景可傷!”“頻搔白髮慚衰病,猶剩丹心耐折磨。”他是以心力來抵抗身病的啊。
二是脫離戰場的寂寞。林是一步一回頭離開中原的。當他走到酒泉時,聽到清政府簽訂《南京條約》的消息,痛心疾首,深感國事艱難。他在致友人書中說:“自念一身休咎死生,皆可置之度外,惟中原頓遭蹂躪,如火燎原,側身回望,寢饋皆不能安。”他賦詩感嘆:“小醜跳樑誰殄滅,中原攬轡望澄清,關山萬里殘宵夢,猶聽江東戰鼓聲。”他爲中原局勢危機,無人可用而急。果然是中原乏人嗎?人才被一批一批地撤職流放。這時和他一起在虎門銷煙的鄧廷楨,已早他半年被貶新疆。寫下名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龔自珍,爲朝廷提出許多禦敵方略,但就是不爲採用。本來封建社會一切有爲的知識分子,都希望能被朝廷重用,能爲國家民族做一點事,這是有爲臣子的最大願望,是他們人生價值觀的核心。現在剝奪了這個願望就是剝奪了他的生命,就是用刀子慢慢地割他的肉。虎落平川,馬放南山,讓他在痛苦和寂寞中毀滅。
“羌笛何須怨楊柳”,“西出陽關無故人”。玉門關外風物淒涼,人情不再,實在是天設地造的折磨罪臣身心的好場所。當我們現在行進在大漠戈壁時,我真感嘆於當年封建專制者這種“流放邊地”的發明。你走一天是黃沙,再走一天還是黃沙;你走一天是冰雪,再走一天還是冰雪。不見人、不見村、不見市。這種空虛與寂寞,與把你關在牢中目徒四壁,沒有根本區別。馬克思說,“人是各種社會關係的總和”。把你推到大漠戈壁裏,一下子割斷你的所有關係,你還是人嗎?嗚呼,人將不人!特別是對一個博學而有思想的人、一個曾經有作爲的人、一個有大志於未來的人。
他一人這樣過除夕:
臘雪頻添鬢影皤,春醪暫借病顏酡。三年漂泊居無定,百歲光陰去已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