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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年前馬克思宣佈了“共產主義幽靈”的出現,歐洲一切反動勢力真是茫茫然,嚇得手忙腳亂。一百五十年後,當我站在特利爾這座小房子裏時,西方人已經不怕馬克思了,這窗戶外面就是資本主義世界。這個世界完整地保存了這座房子,還在它的旁邊開闢了馬克思紀念圖書館。在對馬克思主義的幽靈經過了那個“神聖的圍剿”後,現在已不得不承認它的存在,並認真地從中汲取着養分。1983年馬克思逝世100週年時,當時的西德曾專門發行832萬枚鑄有馬克思頭像的硬幣,其中35萬枚專供收藏,而在此前,西德馬克上只鑄歷屆總統的頭像。聯邦政府國務祕書就此事在議會答辯說:“馬克思的政治觀點在西方雖有爭論,但他無疑是一位重要的學者,應該受到人民的尊敬。”牛津大學希臘文教授休·勞力埃德瓊斯說:“現有的大量文獻,包括一部分很有價值的,都是在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產生的。不僅在歷史、政治、經濟和社會各門學科中,而且在美學和文學批評領域中,馬克思主義都是每個有常識的讀者必須與之打交道的一種學說。”他們就像一位輸在對方劍下的武士,恭手垂劍,平心靜氣地討教技藝。
從留言簿上看,來這裏參觀最多的是中國人。馬克思主義於中國有太多太多的悲歡。這個幽靈在中國一登陸,舊中國的一切反動勢力立即學着歐洲的樣子對這個幽靈“進行神聖的圍剿”。就是共產黨內,在經歷了十月革命一聲炮響送來馬克思主義的一剎興奮之後,接着便有無窮的磨難。這個幽靈一入國門,圍繞着怎樣接納它、運用它,便開始了痛苦的爭論。幽靈是萬靈之藥,是看不見的,是採自遙遠歐洲的提示,是冥冥中的規定,是馬克思的在天之靈。中國這個封建文化深厚、崇神拜上、習慣一統的國度,總是喜歡有一個權威來簡化行動的程序,省卻思考的痛苦。中國曆次農民起義總要先托出一個神來。陳勝吳廣起義託狐仙傳話,劉邦起義假斬蛇樹威,直到洪秀全創拜上帝會自稱上帝的代言人。總之,要從幽冥之處借來一個威嚴的聲音,纔好統一行動。於是,傳播共產主義幽靈的書一到中國,便立即有了革命的“本本主義”,這種借天上的聲音來指導地上的革命所造成的悲劇,擇其大者有兩次。一次是土地革命時期,王明的“左傾”路線,導致根據地和紅軍損失殆盡。是毛澤東摒棄了洋本本,包括摒棄了共產國際派來的那個馬克思的老鄉、軍事指揮官李德,而只用其神,只用其魂。他不要德國的、歐洲的外殼,他用中國語言,帶着湖南味道大聲說:“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農村包圍城市。”一下就講清了中國革命的戰略問題。幽靈才真的顯靈了,革命重又“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第二次是建國後,對生產關係的錯誤估計導致了大躍進、公社化對生產力的破壞,直至全面崩潰的文化大革命。是鄧小平再次摒棄了洋本本,他再一次甩開強加給共產主義幽靈的沉重的外殼,用中國語言,甚至還有點四川味道說了一聲“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並大膽問了一句:“什麼是社會主義?”一下子就使中國這個老大社會主義跳出了共產主義的狂想,跳出了紅色純正的封閉。
當我們這幾年逐漸追上了發展着的世界時,回頭一看,不禁一身冷汗,一陣後怕。馬克思當年批評大清帝國說,一個人口幾乎占人類三分之一的大帝國,不顧時勢、安於現狀,人爲地隔絕於世,並因此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自欺。這樣一個帝國註定最後要在一場殊死的決鬥中被打垮。如果我們還是那樣封閉下去,將要重蹈大清帝國的覆轍。
讀了幾十年馬克思的書,走了幾十年曲曲折折的路,難得有緣,來到馬克思最初降臨人間的地方,觀看這些最早出現在人世的福音珍本。但這時我已不像當年在課堂裏捧讀時那樣,面前一片空白。心中的思考有如眼前這些藏書一樣的沉重。我注視着牆上用《宣言》文字組成的馬克思肖像,他像佛光中的佛祖一樣,忽然清晰,又忽然模糊。一會兒浮現出來的是馬克思的形象,他的寬額頭大鬍子,一會兒人不見了,只是一行行的字母,字裏行間是百年工運的洪流和席捲全球的商業大潮。我想,我們還是不瞭解馬克思,許多年來我們對他若即若離,似懂非懂。這幾年,我們也曾急切地追問:資本主義爲什麼腐而不朽,打而不倒呢?這個幽靈爲什麼不靈了呢?但是就在這個房間裏,打開這塵封色褪的書稿,馬克思早在1859年就指出,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係,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胞胎裏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過去我們也曾認真地對照馬克思的書,計算過僱幾個工人就算是資本主義,數過農民家養幾隻雞,就算是資本主義。但是我們又忽略了,仍然在這些書稿裏,馬克思面對人們急切地詢問他社會主義的步驟時說:“現在提出這個問題是虛無縹緲的。”恩格斯說得更明白:“我們不打算把什麼最終規律強加給人類。關於未來社會組織方面的詳細情況和預定看法,您在我這裏連它們的影子也找不到。”馬克思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而我們卻硬要把他降低爲一個行動家。共產主義既然是一個“幽靈”,就幽深莫測,它是一種思想而不是一個方案。可是我們急於對號入座,急於過渡,硬要馬克思給我們說下個長短,強捉住幽靈要顯靈。現在回想我們的心急和天真實在讓人臉紅,這就像一個剛會走路說話的毛孩子嚷嚷着說:“我要成家娶媳婦。”馬克思老人慈祥地摸着他的頭說:“孩子,你先得喫飯,先得長大。”到一個半世紀後,中國共產黨在北京召開“十五大”,認真地總結本世紀以來的經驗教訓,指出黨決不能提什麼超越現階段的任務和政策。江澤民同志說,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歷史進程至少需要一百年。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中國俗話講:日久見人心。心者,思想也。常人之心,年月可觀;哲人之心,世紀方知。馬克思實在是太高深博大了,在過去的歲月裏,無論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學者,無論是資本主義的還是社會主義的實踐者,其實都纔剛剛從皮毛上理解了他的一小部分,便就立即或好或惡地注入感情,生吞活剝地付之行動。他們經過許多跌跌撞撞、磕磕碰碰之後,再又來到他的肖像前,他的故居,他的墓旁,他的著作裏重新認識馬克思。
從故居出來,天已擦黑。特利爾很小,只有十萬人口,卻是德國一個古老的城市。街上燈火輝煌,我們找了一家很有現代味道的旅館,便匆匆住下了。如今我從東半球飛到西半球,就像唐僧非得要到釋迦牟尼的老家去一趟不可,跋涉萬里,終於還了這個願。我帶着聖地給我的興奮和沉思慢慢進入夢鄉。第二天早晨一醒來,滿屋陽光。推開窗戶,驚奇地發現街對面竟是一座古羅馬的城堡,一座完整的城門和向兩邊少許延展的殘牆,距今已兩千四百年。城堡全由桌子大小的石塊砌成,石面已長滿綠苔,石縫間也已長出了手臂粗的小樹。就像一位已經石化了的羅馬老人,好一派幽遠的蒼涼,我感覺到了歷史的靈魂。而越過城堡的垛口向南望去,還有一座尖頂的古教堂,據說也已經一千四百年。沉重的紅牆,窄窄的窗口,裏面安置着主的靈魂。城堡和教堂只隔幾條街,歷史卻跋涉了一千年,到它再走進我們住的這座旅館,又用了一千四百年。咫尺方寸地,歲月兩千年啊!我注視着這個寧靜的歷史的港灣,不禁想到,凡先驅者的思想,總是要留給我們一段長時間的理解和等待。就在離特利爾不遠的烏爾姆還誕生了德國的另一個大哲人愛因斯坦,他的相對論發表之初,據說全歐洲只有八個人懂,到四十年後第一顆原子彈爆炸,人們纔信服了他。而就是現在,許多人對其深奧也還是似懂非懂。我又想起一件事。也是馬克思的老鄉,天文學家開普勒經過十六年的嘔心瀝血,終於發現了行星運行規律,他欣喜若狂,在實驗筆記上大書道:“大事告成,書已寫出,可能當代就有人讀它,也可能後世纔有人讀它,甚至可能要等一個世紀纔有讀者,就像上帝等了六千年纔有信奉者一樣,這我就管不着了。”
思想家只管想,具體該怎麼做,是我們這些後人的事。既然是靈魂,它就該有不同的軀殼,它就會有永遠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