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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6《三國演義》上有一個故事,寫龐德與關羽決戰,身後抬着一具棺材,以示此行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埋了就是。真一副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這種氣概大約只有戰爭中才能表現出來,只有在書本上才能見到。但是當我在一個小山溝裏遇到一位無名老者時,我卻比讀這段《三國演義》還要激動。
窗外是參天的楊柳。院子在溝裏,山上全是樹,所以我們盤腿坐在土炕上談話就如坐在船上,四圍全是綠色的波浪,風一吹,樹梢捲過濤聲,葉間閃着粼粼的波。
但是我知道這條山溝以外的大環境,這是中國的晉西北,是西伯利亞大風常來肆虐的地方,是乾旱、霜凍、沙暴等一切與生命作對的怪物盤踞之地。過去,這裏風吹沙起能一直埋到城頭,縣誌載:“風大作時,能逆吹牛馬使倒行,或擎之高二三丈而墜。”可是就在如此險惡的地方,我對面的這個手端一杆旱菸的瘦小老頭,他竟創造了這塊綠洲。
我還知道這個院子裏的小環境。一排三間房,就剩下老者一人,還有他的棺材。那棺材就停在與他一牆之隔的東屋裏。老人每天早晨起來抓把柴煮飯,帶上乾糧扛上鍬進溝上山,晚上回來,喫過飯,抽袋煙睡覺。他是在六十五歲時組織了七位老漢開始治理這條溝的,現在已有五人離世,卻已綠滿溝坡。他現在已八十一歲,他知道終有一天早晨他會爬不起來,所以那邊準備了棺材。他可敬的老伴,與他風雨同舟一生,也是在一天他栽樹回來時,靜靜地躺在炕上過世了。他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在城裏工作,三番五次地回來接他出去享清福,他不走。他覺得自己生命的價值就是種樹,那邊的棺材就是這價值結束時的歸宿。他敲着旱菸鍋不緊不慢地說着,村幹部在旁邊恭敬地補充着……十五年啊,綠化了八條溝,造了七條防風林帶,三千七百畝林網。去年冬天一次就從林業收入中資助村民每戶買了一臺電視機,這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奇蹟。但他還不滿意,還有宏偉設想,還要栽樹,直到他爬不動爲止。
我們就在這樣的環境中談話,像是站在生死邊界上的談天,但又是這樣隨便。主人像數家裏的鍋碗那樣數着東溝西坡的樹,又拍拍那堵牆開個玩笑,吸口煙……我還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採訪。
在屋裏說完話,老人陪我們到溝裏去看樹。楊樹、柳樹,如臂如股,勁挺在山窪山腰。看不見它們的根,山洪湧下的泥埋住了樹的下半截,樹卻勇敢地頂住了它的兇猛。這山已失去了原來的坡形,而依着一層層的樹形成一層層的梯,老人說:“這樹根下的淤泥也有兩米厚,都是好土啊。”是的,保住了這些黃土,我們纔有這綠樹。有了這綠樹,我們才守住了這片土。
看完樹,我們在村口道別,老人拄着拐,慢慢邁進他那個綠風蕩蕩的小院。我不知怎麼一下又想到那具棺材,不覺鼻子一酸,也許老人進去就再出不來。作爲政治家的周恩來在病牀上還批閱文件,作爲科學家的華羅庚在講臺上與世人告別。作爲一個山野老農,他就這樣來實現自己的價值。一個人如果將自己的生命注入一種事業,那麼生與死便不再有什麼界限。他活着已經將自己的生命轉化爲另一樣東西,他死了這東西還永恆地存在。他是真正與山川共存,日月同輝了。達爾文和愛因斯坦都說過,生死於他們無所謂了,因爲他們所要發現的都已發現。老人是這樣的坦然,因爲他的生命已轉化爲一座青山。
老人姓高,名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