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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民間傳說和一般文人筆下的詩畫就更見真情。西北一直有左宗棠殺驢護樹的傳說。左最恨毀樹,嚴令不許牲口啃食。一次,左從新疆返回酒泉,發現柳樹皮被剝,便微服私訪,見農民進城都將驢拴於樹上。左大怒,立將驢帶回衙門殺掉,並出告示,若有再犯,格殺勿論。甚至還有“斬侄護樹”的傳說。左去世後不久,當時很有名的《點石齋畫報》曾發表一幅《甘棠遺澤》圖,再現左公大道的真實情景:山川逶迤,大道向天,綠柳濃陰中行人正在趕路。畫上題字曰:“種樹十餘年來,濃陰蔽日,翠幄連雲,六月徂暑者,蔭賜於下,無不感文襄公之德。”“手澤在途,口碑載道,千年遺愛。”
一個人和他栽的樹能經得起民間一百多年的傳唱不衰,其中必有道理。文學形象所意象化了的春風實際上就是左公精神,春風何能度玉門,爲有振臂呼風人。左是在政治腐敗、國危民窮、環境惡劣的大背景下去西北的。按說他只有平亂之命,並無建設之責。但儒家的擔當精神和胸中的才學讓他覺得應該爲整頓、開發西北盡一點力。左宗棠挾軍事勝利之威,掀起了一股新政的狂飆,掃蕩着那經年累世的污泥濁水。西北嚴酷的現實與一個南國飽學的儒生,砥礪出一串精神的火花,閃耀在中國古代史的最後一章之上,綻放出一絲回暖的春意。
左宗棠在西北開創的政治新風有這樣幾個特點。
一是強化國家主權,力主新疆建省。他痛斥朝中那些放棄西北的謬論,“周、秦、漢、唐之盛,奄有西北。及其衰也,先捐西北,以保東南,國勢浸弱,以底滅亡”。捐出西北,最後必定是國家的滅亡。從漢至清,新疆只設軍事機構而無行省郡縣。左前後五次上書籲請建省,終得批准,從此西北版圖歸一統。
二是反貪倡廉。清晚期的政治已成糜爛之局,何況西北,鞭長莫及。地方官爲所欲爲,貪腐成性。他嚴查了幾個地方和軍隊貪污、喫空額的典型,嚴立新規。而他自己高風亮節,以身作則,陝甘軍費,每年過手一千二百四十萬兩白銀,無一毫不清。西北十年,沒有安排一個親朋。有家鄉遠來投靠者都自費招待,又貼路費送回。光緒五年兒子帶四五人從湖南到西北來看他。他訓示:“不可沾染官場習氣,少爺排場,一切簡約爲主。署中大廚房,只准改兩竈,一煮飯,一熬菜。廚子一、打雜一、水火夫一,此外不宜多用人。爾宜三、八日作詩文,不準在外應酬。”你看,不但戒奢,還要像小學生一樣留作業。教子、束親之嚴,令我們想起新中國成立初中南海里毛、周的家風。欲要忠先要孝,欲肅政風先嚴家風。不管哪朝哪代,哪個階級,一切有爲的政治家無不這樣。
三是懲治不作爲。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甘肅官場惡習,惟以徇比彌縫,見好屬吏爲事,不以國家民事爲念”“官場控案只講和息事”,對貪污、失職、營私等事官官相護。裏面已經腐爛,外面還在抹稀泥,維護表面的穩定。他最恨那些身居要位怕事、躲事、不幹事的懶官、庸官,常駁回其文,令其重辦,“如有一字含糊,定惟該道是問!”其嚴厲作風無人不怕。
四是親民恤下。戰亂之後十室九空,左細心安排移民,村莊選址、沿途護送無不想到,又計算到牲畜、種子、口糧。光緒三年大旱,一畝地只值三百文,一個麪餅換一個女人。他命在西安開粥廠,路人都可來喝,多時一天七萬人。他身爲欽差、總督,又年過六十,帶兵時仍住帳篷。地方官勸他住館舍,他說:“斗帳雖寒,猶愈於士卒之苦也。”
五是務實,不喜虛榮。他人還未到蘭州,當地鄉紳已爲他修了一座歌功頌德的生祠,他最看不慣這種拍馬屁的作風,立令拆毀。下面凡有送禮一律退回。地方官員或前方將領有寫信來問安者,他說百廢待舉,軍務、政務這麼忙,哪有時間聽這些空話、套話,一律不看。“一切稱頌賀候套稟,概置不覽,且拉雜燒之。”他又大抓文風,所有公文“毋得照綠營惡習,摭拾浮詞,……儘可據實直陳,如寫家信,不必裝點隱飾”。他又興辦實業,引進洋人的技術修橋、開渠、辦廠……
中國歷史上多是來自北方的入侵,造成北人南渡,無意中將先進文化帶到南方。而左宗棠這次是南人北伐,收復失地,主動將先進的江南文化推廣到了西北。歷來的戰爭都是一次生態大破壞,而左宗棠這次是未打仗先栽樹,硝煙中植桑棉,驚人地實現了一次與戰爭同步的生態大修復。恐怕史上也僅此一例。
左宗棠性格決絕,辦事認真,絕不做李鴻章那樣的裱糊匠,雖不能迴天救世,也要救一時、一地之弊。他抬棺西進,收失地,振頹政,救民生,這在晚清的落日殘照中,在西北寒冷孤寂的大漠上,真不啻爲一陣東來的春風悄然渡玉門,而那三千里綠柳正是他春風中飄揚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