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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詞有一個版本就名《漁家傲·麟州秋詞》,詞中緊閉的孤城即指麟州,就是現在的神木,距高寒嶺不到二十五公里。
當年西夏十分強勢,宋政治軍事的腐敗導致前線連喫敗仗。朝廷沒有辦法,於康定元年(一〇四〇年)起用范仲淹。範因爲敢於說實話,議論朝政,給皇帝和太后提意見,這之前已經三次被貶在外。他受命後不計個人得失,從秀麗的浙江趕赴荒涼的西北,三個兒子都先後隨他來到前線。這年他已五十二歲。他到任後不急於出戰,狠抓軍事訓練,選拔當地將領,積極修築工事。又改革兵制,強調兵將一體,將領身先士卒。宋制,一旦入伍終身爲兵,爲防逃逸就在士兵臉上刺一個字。範認爲這太傷人格,是對士兵的不尊重,下令改刺於手心。又允許軍隊帶家,在邊地實行屯墾。經過三年的努力,又打了幾個勝仗,宋漸從頹敗中回緩過來,雙方成相持之勢。西夏人忌憚範,說他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宋仁宗說有范仲淹在前線,我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範當時率軍主要在今延安到甘肅一帶的西線作戰,宋仁宗於慶曆四年任范仲淹爲河東、陝西宣撫使,並賜黃金百兩,要他去今山西及陝西的神木、府谷一帶的東線視察。原來,當時宋對夏、遼作戰的大本營是河東,即現在的山西。高寒嶺爲戰略要地,其東邊的麟州要塞,孤懸在黃河之西,每年要從河東供應糧六十萬石,草一百二十萬車,負擔很重,因此朝中有人主張棄守麟州,皇帝要他去實地調查拿個主意。範主張力保麟州,並將皇上賞他的黃金全部分給守邊將士,激勵大家保家衛國。他又加修工事,招流民三千戶,免其賦稅,恢復邊地經濟。這年,朝裏又派時爲諫官的歐陽修前來調查。歐調查後支持範的做法,上奏摺說:“麟州天險不可廢,麟州廢,府州(即現府谷縣)則不可守。河東州縣則不安。”並建議皇上批准將今山西北部的忻、代、岢嵐等地開放,耕種實邊,進一步雄厚周邊地區的經濟實力,就近供應前線。歐陽修還提出一項用當地土人將領(他稱之爲“土豪”)的政策。他在奏摺裏說:“今議麟州者,存之則困河東,棄之則失河外。若欲兩全而不失,莫若擇一土豪,委之守麟州堅險,與兵二千,其守足矣。……其當自視如家,系己休慼,其戰自勇,其守自堅。”有一出有名的傳統戲《佘太君掛帥》。佘家,就是宋時在這裏世代守邊的一大“土豪”家族。朝廷對之十分信任,最高時官授一品。佘家,其實姓折,在當地二字同音。去年宋史專家還在府谷開了折氏專題研討會。
範、歐二人視察高寒嶺是在慶曆四年。一說到這個年份,人們就會想起中學課本里讀過的《岳陽樓記》,開頭第一句就是:“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這範、歐、滕三人是好朋友,都屬於當時的改革派和主戰派。范仲淹與滕子京還是同一年的進士,曾被一同派到現在的江蘇南通治海修堤。風高浪大,當時許多人想打退堂鼓,唯範、滕二人於海浪中屹然不動,互引爲知己。後來命運又把他們從東南沿線推到西北大漠,範在慶陽前線統兵作戰,滕在當地任地方官,積極支前保證供應,交情愈厚。這時朝中的保守派找了一個機會,誣告滕勞軍時多花了錢,要判他入獄。范仲淹在皇帝面前據理力爭,說這樣將會讓前線的將士寒心,以後誰還替你守邊?滕才得以免罪,但還是被貶到了巴陵郡。他到任後毫不氣餒,勵精圖治,兩年後百廢俱興,乃重修岳陽樓。這時他想到了兩個出生入死的朋友,便分別給范仲淹和歐陽修各寫一信,希望他們每人寫一篇岳陽樓記。這實則是借樓明志,以記其壯。滕在《求記信》裏說:“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異者不爲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臨者不爲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爲久;文字非出於雄才巨卿者不成著。”在他眼裏只有範、歐二人才算得上“雄才巨卿”,這封信現還存《岳陽縣志》裏。但不知爲什麼歷史沒有留下歐陽修的文章,而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卻成了千古名篇。範的這篇文章實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借洞庭湖的波濤澆胸中的塊壘,大寫他們的改革經歷和人生況味。是他“慶曆新政”政治改革的文學表達。
一般人只知道江南水鄉洞庭湖畔,漁舟唱晚中的岳陽樓,何曾想到這塞外的高寒嶺,也是範、歐、滕三人友誼和那一段歷史的見證。岳陽樓是一座人工的磚木建築,是慶曆改革同仁們的南方座標,而這高寒嶺上的版圖柏,則是他們的北方座標。不過更珍貴的,它是一個活着的生命,一個活着的座標。岳陽樓是一件文物,版圖柏是一棵古樹,這又再次說明記錄歷史可以有三種形式:文字、文物和古樹。而樹木又是最忠實無言的、活着的、青枝綠葉、有汁有液的、有情感的記錄。現測得這棵版圖柏的樹齡已九百七十一年,當地人說是範、歐來時所栽。這雖無確考,但這棵樹的確是見證了範、歐二公翻山越嶺、踏冰臥雪、築寨守城的,也見證了慶曆新政的改革派們憂國憂民、愛國報國的思想。現在人們已在高寒嶺上造了一座“範歐亭”,紀念他們的功績。
說也奇怪,我三次上高寒嶺都是在深秋之際,每當我登高一望,看溝壑起伏萬木蕭條之時,就想起歐陽修的《秋聲賦》:“秋之爲狀也,其色彩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色慄洌,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範、歐是歷史的天空煙霏雲斂、天高清明之後才逐漸顯露出來的人物,而這棵版圖柏經歷千年的秋風的撲打,渾身已刻寫出一道道的皺紋,它俯瞰羣山,巋然不動。當年宋夏之爭時,它挺立在這裏是國境上的一根界樁,而現在,一千個春來秋去,它還在這蕭條寂寥的高寒嶺上守望着北疆,守望着歷史。
高寒嶺上演繹的第二齣中國版圖大戲是在康熙年間。原來明清之際,在今新疆伊犁河一帶興起了一支準噶爾蒙古族,到康熙時在其首領噶爾丹的率領下已稱霸中亞。其勢力東起興安嶺,西到伊犁,時常南下侵城掠地,搶奪人口,成了懸在大清北天上的一團烏雲,也是壓在康熙心頭的一塊石頭。慶父不除,魯難未已,噶爾丹不除,大清難寧,北部邊境的版圖無法完整。康熙決心反擊,連續三次親率大軍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