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一棵上百年的老槐樹長在一口鐵鍋裏,這好像絕不可能,但確實如此。
十一月底,我在河南商丘尋找人文古樹,看了幾棵漢柏宋槐都不理想,大家氣喘吁吁地坐下來喫午飯。當地一位朋友突然一拍腦袋說:“怎麼忘了鐵鍋槐呢!”放下筷子,我們便冒着小雨趕到七十公里外的白雲寺,拜訪了這個鍋與槐的奇妙組合。
白雲寺初創於唐貞觀年間,曾是與少林、白馬、相國等寺齊名的中原四大古寺,但現在香火不旺,我們去時寺裏悽風苦雨,只有幾個僧人袖手看門,一個小和尚繫着圍裙在伙房裏淘米,後院及兩廂都是零亂的磚瓦木料。進門後的右手處就是我們要拜訪的鐵鍋槐,現在已是這個寺的鎮寺之寶。只見一圈石欄杆中躺着一口直徑兩米多的大鐵鍋,鍋裏挺立着一棵有三層樓高,兩抱之粗的古槐。鍋沿有三指厚,在雨水的潤澤下閃閃發光,像是一個套在樹根上的項圈。鍋已半埋土中,樹的主根早穿透鍋底,深扎地下,而側根蜿蜒屈結,滿滿蕩蕩,將鐵鍋擠滿撐破後又翻出鍋外垂鋪在地,像一大塊不規則的鐘乳石,或是一灘剛冷卻了的岩漿。我看着這滿鍋的老根,只覺得這是一鍋正在慢慢烹煮着的時間。雖是深秋,這古槐仍枝葉繁茂,覆蓋着半畝大的地面。而整棵樹身向西邊傾斜,巍巍然如一座比薩斜塔,有一種飽經滄桑的厚重與莊嚴。
寺院是中國民間特有的宗教聖地,是溝通神與人的橋樑。爲了給僧人和香客備飯,寺裏常有超大的鐵鍋,這口兩米的大鍋還不算最大,我見過一口更大的,洗鍋時要放下一個梯子,才能將人送到鍋底。大鍋往往是一個寺院興旺的標誌。這白雲寺在康熙時達到鼎盛,常住僧人千餘人。史載一六八七年寺裏住持佛定和尚爲舍粥濟貧,造鐵鍋兩口,日煮米一石二斗。十九年後一口鐵鍋經長年的火烤水煮終於有了裂紋,就被幾個小和尚抬着放到寺的一角。春去秋來,寺院盛而又衰,這口鍋也漸漸被人淡忘。沙塵淤滿鍋底,荒草爬上了牆角,淹沒了鐵鍋。這時一隻喜鵲銜着一粒槐籽從天上飛過。它俯下身子,看到這汪嫩綠的鮮草,就落下來歇腳,槐籽落在鐵鍋裏。
想這鐵鍋離開竈臺被棄牆角已經數十年,烈日嚴霜,悽風苦雨,它早已心灰意冷,奄奄待斃。忽然有一隻小手輕輕地抓撓着它冰涼的身子,一絲微弱的聲音響在耳旁似有似無地呼喚。原來是那粒槐籽經水浸土育,已經開始發芽生根。這口鐵鍋“子楞”一下打了個寒噤從夢中驚醒,忙將這個幼小的生命摟在懷裏。那雪白的細根穿過厚厚的積土吸吮着鍋沿上的雨滴,像是在替它擦拭眼角的淚花,而嫩綠的樹苗已有尺許之高,正努力探出鍋外,好奇地張望着廟宇、藍天、白雲。鐵鍋記起了佛經上講的萬物輪迴,因果有緣,衆生平等。啊,行住坐臥都是禪,一花一葉皆佛性。它知道這是佛祖託它來撫養這個從天而降的小生命,就更加摟緊這棵小樹苗。槐樹一天天長大,當它已經高過院牆,可以俯視外面的世界時,才發現這個世界上的槐樹全是長在土地裏,只有它被小心地託着、抱着,長在一口鐵鍋裏,不覺感動得熱淚盈眶。這好比一個沒有文化,不識字,甚至還身有殘疾的母親,在貧病交加中照樣撫育成一個偉岸的英才。千艱萬難,玉汝於成。它怎麼能不痛感身世飄零,而加倍珍惜一定要活出個樣子呢?
鐵鍋槐無疑是大自然的傑作,就算你有一百個聰明的頭腦也想象不出這樣的作品。萬物有緣,槐樹本是一種最普通的樹種,數百年來在山地平原,房前屋後不知有槐幾多,而長在鐵鍋裏的唯此一棵;鐵鍋本是一種最普通的炊具,千家萬戶用來燒水煮飯的鐵鍋不知幾多,但用來栽樹而且長成大樹的也只有這一個。再說,就算這鍋與樹前世有緣,那結合之後的數百年歲月,水火兵燹,雷劈電擊,畜啃人砍,寺院塌毀,它們又攜手逃過了多少劫難纔有今天的正果?物競天擇,自然篩選,這是鐵的定律。在無盡的歲月長河中,無數個偶然機緣的組合,就出現了奇蹟,就誕生了天才。雖然人類愈來愈聰明,但還是逃不出自然的手心。不見我們辦了多少音樂學院,卻常會輸給一個牧羊女或打工漢的歌喉;辦了多少文學院,而大作家總是長在校園外。而皇室爲培養自己的接班人,從選妃子、找奶媽開始,到定太子、配師傅,結果大多不如草莽中殺出來的開國之主。假如現在有誰出巨資請你再複製一棵鐵鍋槐,恐怕打死也不敢接這個活。
鐵鍋槐雖是天工之物,但它修行於古寺之中,早已融進人的智慧和佛的靈性。在懸崖之上,在大河之岸,樹抱石之類的奇樹不知多少,而現在這棵古槐抱着的卻是一口鐵鍋,是一鍋人間煙火。這是信念的守望,是佛與人的擁抱,是偉大的天人之合。你只要看看那鍋裏勁結的樹根,就知道它們有多大的定力,槐樹咬定鐵鍋,將它鑿穿、撐裂、抱緊、融合;鐵鍋則仰着身子喫力地挺舉着大樹,不顧自己已經被壓裂,被深深地擠進了泥土。直至最後再也分不清是鍋抱槐還是槐抱鍋。這是心的力量,是佛家所謂的大願,不信世上事不成,不信有緣不結果。它們就這樣晨鐘暮鼓,相濡以沫,在古寺殘陽中不知送走了多少寂寞。山擋不住風啊,樹擋不住雲,這個世界上什麼也擋不住生命的降生。而一個生命一旦降生,就會本能地捍衛生的權利,堅強地活下去!
臨出寺門時已暮雲四合,我又回望了一下這棵鐵鍋槐,經秋雨打溼的樹身更顯出沉穩的鐵青,斜伸着的身子像一支要射向雲空的利箭。而根部那一圈翻卷着的閃亮的鍋沿則如一把拉滿弦的弓,引而待發。我忽然覺得,佇立在面前的是一個面壁的達摩,是另一個版本的羅丹雕塑《思想者》。
世人多愛盆景,喜其能於尺寸之間盈縮天地,吐納歲月。而古今中外,到哪裏去尋找鐵鍋槐這樣一個天地所生、人神共塑、照古爍今的盆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