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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一個忠厚得有些窩囊的男人,從一個誓死保衛祖國的志願兵到退伍後成爲一個事業單位的小科員,事業上毫無起色,進而結婚生子,買菜,做飯,直至喪妻,性格才變得有些孤僻。現在雖然辭職,做着一份看上去還算不錯的生意,骨子裏卻依然改不掉前半輩子的懦弱和善良。
所以,當他這樣看着我的時候,我簡直是有些呆住了。我能看出他的哀怨,卻不知道這哀怨從何而來。我只好在客廳裏裝模做樣的忙碌,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
“罪孽。”他突然用他沉悶而低啞的嗓音說了這樣兩個字,接着從沙發的背面緩緩掏出一張巨大的黑白相片。
是他和白然的結婚照!我習慣性地抬抬頭,原先掛照片的地方果然是空的。他把照片舉到我面前,白然那張巨大的駭人的笑臉緊緊貼着我的鼻子,他還在把照片往前推,一邊推一邊粗聲粗氣地對我說:“道歉,你要道歉!”
我的全身像過電一般地顫抖了一下,我用力把照片一推,站起來大聲說:“你真的喝多了!快去睡吧!”
“你對不起她。”他的手一鬆,照片滑落在地上。白然躺在地板上,在那層薄薄的灰塵後面,依然笑得那樣無恥而寂寞。他珍惜地抱着那瓶二鍋頭,突然縱聲大笑。這種笑令我窒息,我手足無措地把窗戶噼裏啪啦關上,他在我身後繼續說:“關窗戶!你關什麼窗戶!不該讓別人知道知道嗎?你害死自己的媽媽!你這個罪孽!”他用一種陌生而嘲笑的口吻說完這些,又一次笑了起來。只不過這種笑聲轉眼就瓦解,變成了乾澀的嗚咽。
我艱難地轉回頭,他把自己手中的酒瓶朝我扔過來,我沒有躲,酒瓶卻沒有打中我,而是砸在地板上,早就過時的舊地板上又多了一塊新的劃痕。我搖搖晃晃地俯下身去收拾玻璃碎片,他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着我大喊:“住手!你這個罪孽!罪孽啊!你說,我上輩子欠了你什麼!欠了你什麼!我大半輩子的人生,大半輩子都毀了,都被你毀了。你把我送到你媽媽那去,你把我送到你媽媽那去!”他一邊語無倫次地說着,一邊從沙發上滾下來,膝蓋在地上迅速地移動,碾過玻璃碎片,朝我的方向挪來,他握着拳頭舉着自己的雙手,彷彿在等待我用手銬把他銬起來一樣,他把拳頭送到我的眼前,晃着它們對我喊:“然然,然然,帶我走吧然然!”
他逼近我以後,我才發現他真的在流淚。眼淚從他縱橫的皺紋裏不知不覺無聲無息地流了出來。他頭髮蓬亂,衣着骯髒,潦倒異常。我不知道他到底怎麼了,我其實並不是很生他的氣,相反,我真的很想把這樣一個受傷失常的爸爸摟住,和他一起大哭一場,可是他卻對我擲地有聲地喊着她的名字。
莫醒醒(6)
然然,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