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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從當初費爾明娜·達薩在兩人那段長久而受阻的愛情之後不留餘地地拒絕了他,便沒有一刻不在思念她。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無需每天在地下室的牆上劃條線備忘,因爲沒有哪一天不發生點什麼讓他想起她來。決裂那年,他二十二歲,和母親特蘭西多·阿里薩住在窗戶街一座租來的普通房子裏。母親從年輕時起就在那兒開了一家雜貨鋪,還拆些舊襯衫和破布,賣給戰爭中的傷員當藥棉用。他是獨生子,是母親和那位鼎鼎有名的船主皮奧第五·羅阿依薩先生一次偶然結合的產物。後者兄弟三人曾共同創建了加勒比河運公司,爲馬格達萊納河上的蒸汽機船航行事業注入了新的活力。
皮奧第五·羅阿依薩先生去世的時候,這個兒子只有十歲。雖然他一直暗中承擔着兒子的撫養費用,但從未在法律上承認過他,也沒有爲他的前途做好安排。因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只用了母親的姓氏,儘管他真正的出身人人皆知。父親死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不得不輟學到郵電局當了學徒。在那裏,他被安排給郵袋拆封,分發信件,並負責在郵件到達時通知大夥兒,哪個國家的郵件到了,他就要在郵局門口升起哪個國家的國旗。
他的聰明伶俐引起了電報員洛達里奧·圖古特的注意。洛達里奧是個德國移民,除了這份報務工作,還在大教堂的重要儀式上彈管風琴,併兼做音樂家教。他教弗洛倫蒂諾摩爾斯電碼,教他發電報,還教他拉小提琴。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只上了幾堂課,就能像一個職業小提琴手那樣,耳聽樂曲,跟着旋律拉琴了。他在十八歲認識費爾明娜·達薩時,是他那個圈子中最討人喜歡的小夥子,最會跳時髦的舞曲,還會朗誦傷感的詩歌,而且隨叫隨到,用小提琴爲朋友的女友獻上一曲小夜曲獨奏。從那時起,他就一直骨瘦如柴,印度人似的頭髮上打着飄香的髮蠟,一副近視眼鏡更讓他顯得楚楚可憐。除了視力上的缺陷,他還患有長期便祕,這迫使他一輩子都依靠灌腸劑。他只有一套像樣的禮服,是父親的遺物,但特蘭西多·阿里薩把它打理得很好,弗洛倫蒂諾每個星期日穿起來都像新的一樣。儘管他身材瘦削,性格內向,衣衫簡陋,他那個圈子裏的姑娘們卻都靠私下裏抽籤來決定誰做他的女伴,而他也一直這樣與她們廝混。
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費爾明娜·達薩,天真的日子就此結束。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下午。洛達里奧·圖古特讓他去給一個叫洛倫索·達薩的人送一封電報,電報上未寫明住址。他最終在福音花園找到了這位洛倫索·達薩。他家是福音花園中最古老的房子,舊得幾乎要倒塌下來,裏面的院子也像個修道院的內院。花壇裏雜草叢生,石砌的噴泉池裏一滴水也沒有。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跟着赤腳的女傭走在走廊的拱頂下,沒有聽見一點兒人聲。走廊上堆着尚未打開的搬家箱子,泥瓦匠的工具扔在用剩的石灰和一包包堆起的水泥中間,因爲當時那所房子正在進行一次徹底修繕。院子盡頭有一間臨時辦公室,一個男人正坐在寫字檯前午睡。男人很胖,鬈曲的絡腮鬍和嘴上方的鬍子連在一起。他的名字正是洛倫索·達薩。這個人在城中並不出名,因爲他不到兩年前纔來到這裏,而且不喜歡交際。他收下電報時的樣子就彷彿仍處在一場噩夢當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帶着禮貌的同情看着他那雙青紫色的眼睛,看着那顫抖的手指費勁地撕開封口處的郵票。這種內心的恐懼弗洛倫蒂諾在很多收信人身上都看到過,他們始終無法不將電報同死亡的消息聯繫到一起。但讀罷電報,他恢復了情緒,長吁一口氣說:“好消息。”他遞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實打實的五個里亞爾,並用一個輕鬆的微笑讓他明白,若是壞消息,自己絕不會如此慷慨。接着,他和弗洛倫蒂諾握手道別,這可不是通常和電報郵遞員告別的方式。女傭把他送至臨街的大門口,但與其說是爲給他領路,不如說是爲了監視他。他們原路返回,又走過那個帶拱頂的走廊。但這一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發現房子裏還有其他人,因爲敞亮的院子中迴響着一個女人的聲音,正在反覆朗讀一篇課文。從縫紉室前經過時,弗洛倫蒂諾透過窗子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和一個少女。兩人坐在兩把緊挨的椅子上,一起讀着一本攤開在婦人裙兜上的書。這一幕看上去頗爲奇特:竟然是女兒在教媽媽讀書。但弗洛倫蒂諾其實只猜對了一半,這位婦人是女孩的姑媽,並非母親,雖然一直以來,她就像母親一樣撫養着她。朗讀沒有中斷,但女孩抬眼看了看是誰走過窗前。正是這偶然的一瞥,成爲這場半世紀後仍未結束的驚天動地的愛情的源頭。
關於洛倫索·達薩,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唯一打聽到的就是在霍亂後不久,他帶着自己的獨生女兒和獨身妹妹,從聖胡安·德拉希耶納加來到這裏。當初看見他們下船的人毫不懷疑他們是來此定居的,因爲這家人把一個配備齊全的家所需要的一切都帶來了。女兒還很小時,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妹妹名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歲,因爲正在還願,上街時總是身穿聖方濟各會的修士服,回家後則只在腰間繫上修士服的腰帶。女孩十三歲,和已故的母親同名,叫費爾明娜。
大家推測洛倫索·達薩是個有錢人,因爲沒人知道他有什麼職業,但他生活卻很富足。他用真金白銀買下了福音花園的房子,而修繕費用至少是他買房所用的二百個金比索的兩倍。女兒在至聖童貞奉獻日學校上學。兩個世紀以來,上流社會的小姐們都會到那裏去學習相夫教子的藝術和職責。在殖民時期和共和國初期,那裏只接收名門望族的千金。但後來,那些被獨立戰爭搞垮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向新時代的現實妥協,於是學校向所有付得起學費的人敞開大門,不再憂心她們的門第出身。但仍有一個基本條件,即入學的姑娘們必須是天主教家庭合法所生。不管怎樣,那都是一所昂貴的學校,僅僅是費爾明娜·達薩在那裏上學就表明了她家的經濟實力,即便其社會地位未必出衆。這些消息令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受到鼓舞,因爲這一切都表明,這位長着一雙杏核眼的美麗少女是他夢寐以求的姑娘。然而,他很快就發現姑娘父親的嚴厲管教造成了難以逾越的障礙。其他女孩們都是結伴或是由一位年長的女傭陪伴上學,而費爾明娜·達薩不同,她的身邊總跟着那位獨身的姑媽,而且她的言行舉止處處表明,她不被允許參加任何娛樂活動。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天真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開始了他孤獨狩獵者的祕密生涯。從早七點起,他就獨自一人坐在花園中一條不易被發現的長椅上,在杏樹的樹蔭下假裝讀一本詩集,直到看見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姑娘走過。她身着藍色條紋校服,帶吊襪帶的長襪一直拉到膝頭,腳下一雙繫着交叉鞋帶的男士短靴,一條粗粗的辮子從後背垂至腰間,辮梢上繫着一個蝴蝶結。她走起路來有一種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步履輕快,鼻翼微收,交叉的雙臂緊抱着胸前的書包。她走路的樣子就像一頭小母鹿,彷彿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縛似的。在她身旁,身穿聖方濟各會的褐色修士服、繫着修士腰帶的姑媽以喫力的步伐緊緊跟隨,不給別人留出絲毫靠近她的空當。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每天看着她們來回經過四次,星期日還有一次看着她們望完大彌撒從教堂走出來的機會。只要能看見自己心愛的姑娘,他就心滿意足了。慢慢地,他將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歸屬於她。兩個星期後,除了她,他已經什麼都不想了。他決定給她寫一張簡短的便條,便條兩面都被他用書記員般漂亮的字體寫得滿滿當當。但便條在口袋裏裝了好幾天,他卻一直不知該如何交給她。就在想法子的過程中,他每晚臨睡前又會寫上好幾頁。於是,最初的一封短信變成了一部寫滿甜言蜜語的寶典。裏面詞句的靈感都來自在花園等待時因反覆閱讀而背下來的書籍。
爲找到送信途徑,他試圖認識幾個奉獻日學校的學生。可是,她們和他的世界相距太遠了。而且,反覆衡量後,他覺得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意圖並非明智之舉。他還打聽到,費爾明娜·達薩剛到這裏不久,有人邀請她參加一次星期六舞會,而她的父親只說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話就阻止了她:“什麼時候,做什麼事。”信已經正反兩面寫了六十張紙了,此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再也無法承受心事的負擔,將自己的祕密一股腦兒地傾訴給了母親,他唯一可以交心的人。特蘭西多·阿里薩被兒子的純真愛情感動得老淚縱橫,嘗試用自己的智慧之光爲兒子引路。她首先說服兒子不要把那沓寫滿情詩的信紙交給她,因爲那樣只會嚇着他夢中的姑娘。她猜想在有關心靈的事上,姑娘和他一樣是個嫩瓜。第一步,她對兒子說,應該首先讓她發現他的熱情,這樣他的表白纔不會令她感到唐突,而且也讓她有時間考慮。
“但最重要的是,”她對兒子說,“你首先要攻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姑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