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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伊爾德布蘭達·桑切斯在拜訪了一位料事如神、令她驚訝不已的女巫後,整日沉浸在胡思亂想中。費爾明娜·達薩被父親的意圖嚇壞了,也去向女巫求教。算命的紙牌告訴她,未來沒有任何障礙阻擋她享有一段長久而幸福的婚姻。這個預言讓她鬆了一口氣,因爲她根本沒有想到,和自己分享如此美滿命運的人可能並不是她此刻愛着的這個人。對未來有了把握之後,她興奮不已,開始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於是,她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之間的電報往來不再是堆砌着憧憬和虛幻的山盟海誓,而變得有條有理,實實在在,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頻繁。他們定下了日子,明確了方式,用生命許下諾言,共同決定只要兩人再次見面,無論在什麼地方,也無論情形如何,都不徵求其他任何人的意見,直接結爲夫妻。費爾明娜·達薩恪守着這份誓言,以至於那天晚上在豐塞卡鎮,父親允許她參加第一次成年舞會,她卻認爲沒有徵得未婚夫的同意就出席舞會是不貞的表現。那晚,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正在小旅館裏和洛達里奧·圖古特玩紙牌,有人通知他有一封加急電報。
是豐塞卡的電報員在線上等他。這位電報員聯通了七個中轉檯,只爲了幫助費爾明娜·達薩徵得參加舞會的許可。但得到許可後,費爾明娜並不滿足於這個簡單的肯定答覆,反而進一步要求證明在線路那端操控發報機的確實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人。受寵若驚的他發出了一句足以證明身份的話:請告訴她我以花冠女神的名義起誓。費爾明娜·達薩認出了這句暗語,便安心去出席了自己的第一次成年舞會。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她才匆匆換下衣服,趕去望彌撒。那個時候,她箱底藏着的信件和電報已遠遠多於當初父親搶走的那些,而她也學會了讓自己的行爲舉止像已婚女人那樣成熟穩重。洛倫索·達薩將女兒舉止上的改變理解爲時間和距離已經治癒了她的青春妄想。但他從未向她提起過自己爲她定下的那樁婚事。自從他把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趕走後,女兒如今在表面上都對他客客氣氣,父女關係也融洽了許多,這讓他們得以和睦共處,誰也不會懷疑這種和睦並非出自真心。
正是在這個時期,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決定在信中告訴她,他正準備努力爲她打撈那艘沉船裏的財寶。事實的確如此。那是一個明媚的下午,無數條魚被毒魚草燻得浮上水面,大海彷彿鋪上了一層鋁箔,此時他腦中靈光一現,冒出了這個主意。空中的鳥兒都被這場屠殺驚擾得亂成一片,漁民們不得不用船槳嚇唬它們,免得它們爭奪這次違禁捕撈帶來的奇蹟般的果實。雖然毒魚草只是把魚燻得昏睡過去,但自從殖民時期起就被法律禁止使用。可它始終都是加勒比地區的漁民光天化日之下的慣用手段,直到被炸藥取代爲止。在費爾明娜·達薩外出旅行的這段日子裏,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消遣之一便是在防波堤上看漁民如何將滿載着睡魚的巨大拖網裝上他們的獨木舟。與此同時,一羣像鯊魚一樣水性極好的孩子請求看熱鬧的人們往海里扔硬幣,然後他們再到水底把硬幣撈上來。這些孩子還抱着同樣的目的,游到海里去迎接遠洋輪船。由於他們嫺熟的潛水技能,在美國和歐洲已有很多旅遊紀實報道描寫過他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很早以前就認識他們,甚至比他初識愛情還要早,但他從未想過或許他們可以讓沉船的財寶浮出水面。那天下午,他突然想到了這一點,於是從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日開始,直到差不多一年後費爾明娜·達薩歸來,他的胡思亂想又多了一種動力。
在這羣戲水的男孩中有一個叫歐克利德斯的,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聊了不到十分鐘,便和他一樣對海底探險興奮不已。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並沒有向他透露自己的真實意圖,只是深人瞭解了一下他的潛水和航海本領。他問他是否能憋氣下沉到海底二十米,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能孤身一人駕着打魚用的獨木船出海,不靠任何工具,僅憑本能冒着暴風雨在開闊的海面上行駛,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能準確定位距離索塔文託羣島最大島嶼西北方向十六海里的一個地方,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能在夜間航行,靠星星分辨方向,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他問他是否願意按照他幫漁民打魚的日工資來完成這項工作,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但星期日要多付五個里亞爾的加班費。他問他是否能在遇到鯊魚時自衛防身,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因爲他會魔術可以嚇跑鯊魚。他問他是否能保守保密,即便被押到宗教裁判所的刑具上拷問,歐克利德斯回答說行。沒有一件事他回答說不行,而且“行”字說得那麼理直氣壯,讓人無從置疑。最後,他給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列出了花銷清單:獨木船的租金,寬葉槳的租金,捕魚裝備的租金,後面這一項是爲了讓別人不對他出海的真實目的起疑。此外,還需要帶上食物,一大罐淡水,一盞油燈,一捆用動物油脂做的蠟燭,以及一隻獵人用的牛角號,以便危急時刻求救。
歐克利德斯約莫十二歲,身手敏捷,鬼心眼兒多,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身體就像歐洲鰻鱺,彷彿生來就是爲了在船舷上的牛眼窗中鑽來鑽去的。他的皮膚久經風吹日曬,粗糙得已經想象不出原本的顏色,這讓他那雙黃色的大眼睛顯得更加炯炯有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當即認定,他就是自己這次尋寶冒險的完美同謀。於是,兩人沒有再多耽擱,就在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日開始行動了。
天剛剛亮,他們便裝備齊全、滿懷信心地從漁民的港口起錨出發了。歐克利德斯幾乎全身赤裸,只穿着他平日的那塊遮羞布。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則穿着他那件長禮服,頭戴黑帽,腳踏漆皮皮靴,脖子上繫着詩人式的領結,還隨身帶着一本書,作爲到達羣島之前一路上的消遣。從第一個星期日起,他便發現歐克利德斯不僅是個潛水好手,還是個熟練的水手,對大海的天性以及港灣處的廢銅爛鐵瞭如指掌。他可以講出那裏每一條被氧化得鏽跡斑斑、只剩下一具空殼的破船的歷史,並說出很多意想不到的細節來。他知道每隻浮標的年齡,每一片瓦礫的來歷,以及西班牙人用來封鎖港口的鐵鏈上有多少圈鐵環。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擔心他對此次探險的真實目的心知肚明,便拐彎抹角地問了他幾個問題,結果發現他對那條沉船一無所知。
自從在小旅館裏第一次聽說那個寶藏的故事,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便開始盡一切可能打聽關於沉船的各種信息。他了解到,聖何塞號並非唯一一艘躺在珊瑚叢中的沉船。事實上,它是陸地號船隊的旗艦,於一七〇八年五月後到達這裏,來自巴拿馬波多貝羅那個聞名遐邇的集市。在那裏,它裝上了第一批財寶:三百隻裝滿祕魯和維拉克魯斯白銀的箱子,以及一百一十箱在孔塔多拉島集中並清點好的珍珠。這隻艦船在那裏逗留長達一個月,人們日夜狂歡,最後裝上了足夠把西班牙王國從貧窮中拯救出來的其餘財寶:一百一十六箱穆索和索蒙多科祖母綠寶石,以及三千萬枚金幣。
陸地號船隊由至少十二艘大小不同的船隻組成。它從這個港口起錨出發,一路上由一支法國艦隊護航,但這支裝備優良的艦隊最終沒能把遠征隊伍從英國艦隊的精準炮擊中拯救出來。那些英國人在卡洛斯·瓦格爾指揮官的帶領下,在索塔文託羣島附近海灣的出口處伏擊了他們。所以說,聖何塞號並非唯一的沉船,儘管究竟有多少船被擊沉、又有多少船從炮火中逃脫,並沒有確切記載。但毫無疑問的是,這艘旗艦是最先沉入大海的船之一,和它一起葬身大海的,還有全體船員以及紋絲不動站在後甲板上的船長,而船上載着船隊大部分的貨物。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從當時的航海圖上找到船隊的路線,並相信自己已經確定了沉船的位置。兩人從博卡奇卡的兩座碉堡間駛出海灣,航行四個小時後,進人羣島內部的靜止水域,水底珊瑚叢中熟睡的龍蝦伸手可及。風平浪靜,海水清澈見底,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覺得自己彷彿與水中的倒影合而爲一。滯流區的盡頭,距最大島嶼兩小時航程的地方,就是沉船的位置所在。
穿着那身肅穆的黑色禮服,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彷彿來自地獄的烈日烤得渾身燥熱。他讓歐克利德斯潛到二十米深的水下,無論找到什麼東西都帶回來給他。海水很清,他看見歐克利德斯在水下游動着,像一條鯊魚一樣在藍色的鯊羣中穿梭,一條條鱉魚與他擦身而過,卻沒有碰他。之後,他看見他消失在珊瑚叢中。正當他認爲歐克利德斯的氧氣已經耗盡時,聽到背後傳來喊聲。歐克利德斯站在水裏,舉着雙臂,海水纔到他的腰間。於是,他們繼續尋找更深的地方,一路向北,從自在的蝠鱝、膽小的魷魚和陰暗中的玫瑰叢上方駛過。最後,歐克利德斯明白了他們是在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