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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您每天下午都到這裏來,”她對他說,“等待我換椅子的時刻。”直到第二週的星期一,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才弄明白她的意思。那天,坐在花園的長椅上,他看到了與以往同樣的場景,只有一處改變:在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進屋的時候,費爾明娜·達薩站起身來,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身穿長禮服,釦眼上彆着一朵白色山茶花。他穿過街道,站到她的面前,說:“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費爾明娜·達薩沒有抬頭看他,而是環顧了一下四周。旱季的一片昏沉中,街上空無一人,風席捲着枯葉。
“把信給我吧。”她說。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想把自己那讀了太多遍、已背得滾瓜爛熟的七十頁情書全都帶給她,但後來還是決定只給她一封簡明扼要的半頁紙的短信。在這半頁紙中,他對最爲本質的東西做出了承諾,即他那可以經受住任何考驗的忠誠和至死不渝的愛。他把信從長禮服的內兜裏掏出來,放到備受煎熬的繡花姑娘眼前。直到這時,她都不敢看他一眼。她看見藍色的信封在他那隻因害怕而僵硬的手上顫抖,於是舉起繡花繃子,好讓他把信放在上面,因爲她無法接受讓他發現自己的手指也在顫抖。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一隻鳥兒在杏樹的枝葉間抖動了一下身子,於是,一攤鳥糞不偏不倚正掉在繡花布上。費爾明娜·達薩立刻撤回了繡花繃子,將它藏到椅子後面,以免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注意到這件事。她第一次抬起她那羞得通紅的臉頰,瞥了他一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若無其事地用手舉着信,說:“這是個好兆頭。”她又第一次用微笑向他表達了感激之情。隨後,她幾乎可以說是把信從他手中奪了過來,摺好塞進緊身背心裏。他將釦眼上彆着的那朵山茶花獻給她。她拒絕了:“這是定情之花。”隨即,她意識到時間已到,於是又恢復了原先的姿勢。
“現在,您走吧,”她說,“沒有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了。”自從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第一次見到她後,他的母親其實還沒等兒子說起,便發現了他的心事,因爲他開始寡言少語,茶飯不思,輾轉反側,夜夜難眠。但在他等待姑娘的第一封回信時,焦慮使情況變得更爲複雜了。他腹瀉,吐綠水,暈頭轉向,還常常突然昏厥。這一次可把他的母親嚇壞了,因爲這狀況不像是因爲愛情而心神不寧,倒像是染上了霍亂。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教父是一個精通順勢療法的老頭兒,從特蘭西多·阿里薩還在當地下情人時起,就一直是她最信賴的人。老人看到病人的情況也嚇了一跳,因爲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脈搏微弱,呼吸沉重,像垂死之人一樣冒着虛汗。但經檢查後得知,病人並沒有發燒,渾身也沒有哪一處疼痛,唯一確切的感覺就是迫切地希望自己死掉。老人隨後探詢了隱情,先是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而後又向他的母親,於是再一次證實了相思病具有和霍亂相同的症狀。他開出方子,用椴樹花熬水來鎮定神經,並且建議病人外出去散散心,希望通過距離讓他得到安慰。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的願望卻恰恰與之相反:他甘願享受煎熬。
特蘭西多·阿里薩是個隨性的黑白混血女人,嚮往幸福,卻爲貧窮所累。她對兒子的痛苦感同身受,並從中得到滿足。兒子神志不清時,她喂他喝椴樹花水;兒子渾身發冷時,她爲他裹上羊毛毯子。與此同時,她還爲他鼓勁,讓他在灰心喪氣時也能得到安慰。
“趁年輕,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盡力去嚐遍所有痛苦。”她對兒子說,“這種事可不是一輩子什麼時候都會遇到的。”
但郵局裏的人當然不這樣想。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自甘墮落,成了一個懶漢。他總是心不在焉,以至於把通告郵件到達的旗子都搞混了。一個星期三,他升起了德國旗,而到達的船隻卻是利蘭公司的,運來的郵件是利物浦的;還有一天,他升起了美國旗,而來船卻是大西洋輪船總局的,運送的是來自聖納澤爾的郵件。愛情擾得他心神不寧,頻頻出錯,引起了衆人的抗議。他沒有丟掉工作,完全是因爲洛達里奧·圖古特把他留在了電報室,還帶他去教堂唱詩班拉小提琴。他們之間的友誼令人費解,畢竟,兩人年齡懸殊,幾乎是爺孫兩輩。但他們無論在工作中,還是在港口的小酒館裏,都相處融洽。港口的小酒館是那些徹夜不歸的人的去處,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從靠人施捨的酒鬼到衣着考究的少爺,而後者往往是從社交俱樂部的豪華宴會中溜到這裏來喫炸梭魚和椰汁飯的。洛達里奧·圖古特常常在電報室值完最後一班後到這裏來,一邊喝着牙買加甜酒,一邊和那些在安的列斯羣島跑船的瘋狂水手們一起拉手風琴,直到天亮。他身材高大,動作有點像老烏龜,鬍子是金黃色的,每次晚上出門,總帶着一頂弗裏吉亞帽。就差在頭上插一串風鈴草,否則他就和聖尼古拉一模一樣了。每個星期,他至少要和一隻“夜鳥”過上一晚,他就是這麼稱呼那些在小旅館裏向水手出賣應急愛情的姑娘們的。剛認識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時,他以言傳身教的喜悅帶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領到自己的祕密天堂。他爲他挑選自己認爲最好的夜鳥,同她們討價還價,商定方式,還用自己的錢提前付了賬。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沒有接受:他還是童男,並且決心除非因爲愛情,否則絕不失掉童貞。
這家旅館是一座殖民時期的貴族府邸,如今輝煌不再。寬敞的大廳和大理石房間被硬紙板隔成了一個個小房間,硬紙板上滿是大頭針刺出的小孔。房間租給來此尋歡作樂的人,同樣也租給那些偷窺的人。據說,有些偷窺者被毛衣針戳瞎了一隻眼睛,還有的竟發現窺到的是自己的妻子,也有一些出身名門的貴族,化裝成淫蕩的女人來到這裏,爲的是尋找途經此地的水手長們發泄一番。此外,還有種種關於偷窺者和被偷窺者不幸遭遇的傳說,以至於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單是想到探頭去偷看一下隔壁房間,都嚇得心驚肉跳。因此,洛達里奧·圖古特最終也沒能使他相信,看別人和讓別人看都是歐洲皇室和貴族的雅好。
與他高大的身材使人產生的聯想相反,洛達里奧·圖古特有一個只有天使纔有的那種小玩意兒,就像玫瑰花的骨朵兒。但這恐怕是一個幸運的缺陷,因爲那些最放蕩的夜鳥都爭先恐後地搶着跟他睡覺。她們像被扼斷了喉嚨似的叫聲震動了整座宮殿的立柱,嚇得鬼魂們都直打哆嚓。據說,他是用了一種用蛇毒配製的油膏,能讓女人們慾火焚身,但他發誓說,除了上帝賜予的東西,他沒有使用其他任何手段。他大笑着說:“這完全是因爲愛。”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還要經過很多年,才能理解洛達里奧·圖古特或許說得不假。而直到他受到更進一步的感情教育,認識了一個同時壓榨三個女人、過着皇帝般生活的男人時,才徹底相信了這句話。那三個女人每天清晨都向這個男人交賬,跪在他腳邊,請求他原諒自己收入之微薄。而她們唯一能夠期待的獎賞就是,他將同她們中給他掙錢最多的那個女人睡覺。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本以爲只有恐懼才能造成這樣的屈辱。然而,其中一個女人的回答卻令他大喫一驚。
“這一切,”她對他說,“只可能是因爲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