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亞·馬爾克斯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既然您收下了信,”他說,“那麼,不回信是不禮貌的。”於是,兜兜轉轉到此結束。費爾明娜·達薩終於下定了決心,爲自己的拖延致歉,並鄭重承諾:假期結束前他一定會收到答覆。她也的確履行了承諾。二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就在學校開學前三天,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來到電報室,詢問發一封電報到磨盤村需要花多少錢,而這個地名甚至都不在電報服務的區域範圍內。她讓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接待了她,裝作完全不認識對方。臨走時,她假裝把一本用蜥蜴皮裝裱的彌撒經書落在了櫃檯上,裏面夾着一個燙着金色花紋的亞麻信封。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被幸福弄得神魂顛倒,一邊嚼着玫瑰花瓣一邊讀信,度過了整個下午。他逐字逐句、反反覆覆地讀着,讀得越多,喫下的玫瑰花瓣也越多,以至於他的母親不得不像對付小牛犢一樣強按着他的頭,逼他吞下一劑蓖麻油。
這是愛情之火熊熊燃燒的一年。無論在他還是她的生活中,除了想念對方、夢見對方、焦急地等信並回信,便再沒有其他事情。在那個如癡如醉的春天,以及接下來的第二年,他們再沒有面對面地講過話。甚至於,自從他們第一次見到彼此,直到半個世紀後他對她重申自己的誓言,在此期間他們再也沒有單獨見過一面,互訴愛語。但在最初的三個月,他們沒有一天不在給對方寫信,有一段時間甚至一天兩封。面對自己助燃的這把吞噬一切的烈火,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都有些害怕起來。
自從她帶着心中殘存的那點兒對自己命運的報復之心,將第一封回信帶到電報室起,她便開始允許兩人每天看似偶然地在街上相遇,交換信件。但她始終沒有勇氣爲他們安排一次哪怕是平常而又短暫的談話。就在第三個月末尾的時候,她明白了侄女的所作所爲並非像她起初認爲的那樣是青春期一時的心血來潮,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受到了這場愛情之火的威脅。事實上,除了哥哥仁慈的接濟,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並沒有其他生活來源。她知道,以哥哥專橫的性格,他絕不會原諒自己如此嘲弄他的信任。但到了最後抉擇的關頭,她還是不忍心讓侄女遭受自己從年輕時起就遭受的那種無可挽回的不幸。於是,她允許侄女採用一種可以給她帶來天真幻想的策略。方法很簡單:費爾明娜·達薩把信放在每天從家到學校途中某個隱祕的地方,同時在信上向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指明她希望在哪裏取到回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也如此照做。就這樣,在那一年餘下的日子裏,埃斯科拉斯蒂卡·達薩內心矛盾地看着他們從教堂的聖水池轉移到樹洞,再到殖民時期城堡廢墟的裂縫中。有時候,他們找到信時,它已被雨水淋溼,沾滿泥點,或是不幸被弄爛了。還有時,由於種種原因信丟了,但他們總有辦法重新建立起聯繫。
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每晚都不顧自己的身體拼命地寫信。在雜貨鋪的裏間,忍受着椰油燈散發出的有損健康的煙霧,他一字一句地寫着。他越是努力模仿自己喜愛的“人民圖書館”那幾位詩人近八十冊的作品,信就寫得越長,且越混亂。他的母親曾那般熱情地鼓勵他盡情享受痛苦,如今也開始爲他的健康憂心。“你把腦子都要耗盡了,”天明雞叫時,她在臥室對他喊道,“沒有哪個女人值得你這樣。”她從不記得有誰曾如此迷失。但他沒有理會母親的話。有時,他徹夜不眠,爲了能讓費爾明娜·達薩在上學路上拿到信,他一大早就將信放到約定的祕密地點,然後帶着一頭因愛情而蓬亂的頭髮,來到辦公室。而費爾明娜·達薩則在父親的監視和修女們不懷好意的窺探下,把自己關進洗手間,或是在課堂上假裝做筆記時,用練習本寫上不到半頁。但不僅由於時間緊迫和害怕,更由於性格使然,她的信從不觸及感情問題,而只是像工工整整的航海日誌一樣講講日常瑣事。事實上,這些信對她而言只是一種消遣,用來維持炭火不滅,但不必把手伸到火中,而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卻在信中的每一行裏把自己燃燒殆盡。他渴望用自己的狂熱感染她,用大頭針在山茶花的花瓣上爲她刻下微型詩句。是他而非她,大膽地將自己的一縷頭髮夾進信中,卻沒有收到渴望的回贈費爾明娜·達薩一根完整的秀髮。不過,他至少讓她向前邁了一步,因爲從那之後,她開始給他寄來用字典夾乾的葉脈、蝴蝶的翅膀和奇異的羽毛。在他生日時,她甚至送了他一塊一平方厘米大小的聖佩德羅·克拉維爾曾經穿過的教士服上的布料,那是那個時期人們私下買賣的,對於她這個年齡的學生來說,絕對是個不小的數目。一天晚上,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費爾明娜·達薩被一首小提琴獨奏的小夜曲驚醒,曲中不斷重複着一段華爾茲的弦律。她顫抖了,因爲她聽得分明,每一個音符都表達出感激之情,感激她送的花瓣,感激她佔用箅術課的時間給他寫信,感激她因想他勝過了關心自然科學而造成對考試的恐懼。但她還是不敢相信弗洛倫蒂諾·阿里薩竟會做出如此莽撞的事來。
第二天早上喫早餐時,洛倫索·達薩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是他不知道在小夜曲的語言中,反覆演奏同一段弦律有何深意,二是雖然他聽得專注,但還是不知道樂曲是爲哪戶人家而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的冷靜讓侄女恢復了心神。她肯定地說自己透過臥室的紗簾看到那個孤獨的小提琴手坐在花園的另一邊,還說不管怎樣,單曲重複代表的是決裂。在當天的信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證實了自己就是獻上小夜曲的人,那曲華爾茲是他自己寫的,曲名代表着費爾明娜·達薩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花冠女神。他再也沒有在花園中拉過小提琴,但常常會在有月亮的夜晚,精心選擇合適的地方獻上一曲,既讓她在臥室裏就能聽到,又不必再提心吊膽。他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就是貧民墓地。它坐落在一座貧瘠的小山上,整日經受着日曬雨淋,很多禿鷲棲息在那裏。從那裏奏出的音樂有一種空靈的回聲。後來,他還學會了分辨風向,以確定他的樂聲能到達它應該到的地方。
那年八月,一場新的內戰即將再次危及全國。半個世紀以來,一場接一場的戰爭不斷蹂躥着這個國家。政府施行軍事管制,在加勒比沿岸的幾個州從下午六點起開始宵禁。雖然已經發生過幾次騷亂,軍隊多次濫用暴行,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仍然迷迷糊糊,對世界的狀況一無所知。一天清晨,他正在用他那愛情的呼喚擾亂亡者的寧靜時,一支軍事巡邏隊逮捕了他。他被指控爲間諜,以高音譜號的形式向在附近水域遊弋的自由黨戰艦發送暗號,但他奇蹟般地逃過一劫,沒有被當場處決。
“什麼間諜?什麼烏七八糟的玩意兒?”弗洛倫蒂諾·阿里薩說,“我不過是個可憐的戀人。”
他被帶上腳鐐,在當地警備隊的牢房裏睡了三個晚上。但當他被釋放時,卻爲囚禁的時間太短而感到沮喪。甚至在上了年紀以後,那一次又一次的戰爭早已在他的記憶中混淆,他卻仍舊在想,他是這個城市,或許是整個國家中唯一一個因愛情而戴上五磅重的鐐銬的人。
狂熱的通信即將滿兩年時,在一封只有一段話的信中,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向費爾明娜·達薩正式求婚了。之前的六個月裏,他曾給她寄過好幾次白色山茶花,但她都在下一封信中還給了他,爲的是既讓他不要懷疑她願意繼續給他寫信,又不願背上承諾的重負。事實上,她一直把山茶花的一來一回當作一種調情,而從未視之爲決定自己命運的十字路口。但當接到正式求婚的那一刻,她感覺自己彷彿第一次被死神抓傷了。她大驚失色,把這件事告訴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姑媽勇敢而睿智地擔起了爲侄女答疑解惑的責任,這兩種品質是當初二十歲的她被迫決定自己命運時所不曾具有的。
“回答他說你願意,”她對侄女說,“即便你害怕得要死,即便你以後可能後悔;因爲如果你說不,無論如何你都會後悔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