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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容地搖着扇子,看見新月正噤若寒蟬地順着廊子往裏走。
“媽……”新月不安地叫了她一聲。
“哎,放學了?”韓太太笑了笑,“瞧你曬的,臉上那紅!”
新月一低頭,進了西廂房。她也覺得臉上發燙,不是被太陽曬的吧?是讓剛纔父母的吵鬧給臊的。
韓太太卻像沒事兒人似的,輕輕鬆鬆地朝姑媽說:“大姐,今兒晚上喫什麼?”
姑媽瞅着一場大鬧已經煙消雲散,心裏高興,便笑吟吟地說:“打滷麪!今兒不是新月的生日嘛,我買了點兒牛肉,買了點兒……”
“噢!”韓太太聲音細長地接了這麼一聲“噢”,然後說,“那好哇,等天星迴來,就喫飯吧!”
新月回到自己房裏,把書包丟在牀前的寫字檯上,聽到姑媽的話,心裏一動,才記起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唉,忘了,幾個月來她一直像枕戈待旦的戰士一樣埋頭複習功課,準備迎接嚴峻的高考,竟然把生日都忘了!看起來,要不是姑媽提醒,連爸爸媽媽也忘了,要不然,他們不會在這個日子吵吵鬧鬧。只有姑媽記着呢,她知道自己在姑媽心中的位置!新月不由得泛起一陣傷感:生我的父母,還不如姑媽疼我!可是,父母剛纔的爭吵又是因爲什麼呢?她模模糊糊地覺得和自己有關,因爲她明明白白地聽見爸爸說:“她的事兒你就別管了!”聽見媽媽說:“我是她媽!”爸爸還說:“不能讓你毀了後輩!”這不是在指她嗎?可是,漢語裏的“她”和“他”發的是同一個音,使她又不能斷定指的到底是她還是哥哥。咳,要是爸爸用英語吵架就好了,“she”和“he”分得清清楚楚!但媽媽又不懂英語……新月爲自己的胡思亂想而覺得好笑了,她對着鏡子無聲地笑了笑,那笑容是困惑的,是苦澀的。
哥哥天星下班回來了,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喫晚飯。大門旁邊的五間倒座南房,東頭兩間姑媽住,西頭是廚房和貯藏室,中間這一間是接待一般客人的外客廳,也是一家人喫飯的餐廳。
姑媽端上了打滷麪,這是爲了祝賀新月的十七歲生日而特意做的“壽麪”。北京人愛喫麪,能做出許許多多不同的名目,炸醬麪、麻醬麪、熱湯麪、一和湯麪、汆子面……都不算什麼稀奇,比較講究的就算打滷麪了;姑媽做的打滷麪就更爲講究,她把面抻得又細又長又勻溜又筋道,撈在碗裏,澆上又香又濃的滷汁,那裏邊有香菇、口蘑、木耳、蝦仁、黃花菜、玉蘭片,像流動的“金絞蜜”琥珀,不等喫到嘴裏,看着就讓人眼饞,何況又是在1960年!自從國家進入“經濟困難時期”,珠米桂薪使人們把興趣相當濃厚地集中到“喫”上:怎樣讓有限的糧食定量填飽肚子,怎樣更有效地保持體內熱量,怎樣充分地受用那些珍貴的票、證……從家庭主婦、一般市民到機關幹部、工人、學生都不得不在飢腸轆轆聲中時時想到這些問題,切身體會“民以食爲天”這一自古真理的嚴峻性。這一年的春夏之交,北京、天津、上海和遼寧的糧庫幾乎已經挖空,面臨脫銷的危險,中央發出緊急指示,要求馬上突擊趕運一批糧食以解燃眉之急,並且採取措施,減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壓低城鄉口糧標準和食油定量,提倡採集、製造“代食品”……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姑媽爲這頓打滷麪所做出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就簡直像一場成功的戰役了,也不知她是怎樣從無貨不缺的商店裏買到那些原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