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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兒說:“要不然,你就跟我們姓梁吧?”
“不,我有姓,”小奇子咬着嘴脣,極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我姓韓。”
“呣,”梁亦清尋思着說,“還得起個大號啊,韓……韓什麼呢?”
只識幾個字的琢玉藝人沒有本領爲徒弟命名。他希望這個名字要叫起來順口、聽起來響亮,又和琢玉行業多少有些關係,像“君璧”、“冰玉”那樣纔好。於是興致勃勃地帶着小奇子,去請教“博雅”宅裏的老先生。
“玉魔”老人得知梁亦清喜收高徒,“玉器梁”的絕技自此後繼有人,很覺欣慰。想了一想,猛然說道:“小奇子?不就是貴店雅號‘奇珍齋’之‘奇’嗎?依老朽愚見,只需把‘奇’、‘子’二字顛倒過來:‘子奇’可也!古有琢玉大師陸子岡,今有後起之秀韓子奇,好名字啊!”
“韓子奇”,從此成了易卜拉欣——小奇子的正式名字,以至於若干年後蜚聲玉業、名震京華,這是他和他的師傅梁亦清都始料不及的。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門前的楊柳飛了三次花,院中的石榴結了三番果,韓子奇在水凳兒前消磨了千餘個日日夜夜,不知不覺地長大了。穩定的生活、溫暖和睦的家庭氣息復甦了他那顆由於長期漂泊而變得冷漠的心,簡樸但是充足的飯食保證了他從少年到青年的過渡時期急劇增長的營養需求,對琢玉技藝的不懈追求激起他以創造充實人生的信念,繁華的都市環境塑造了他以競爭求得立足之地的性格。三年的時間,他等於重新開始了人生,吸吮着師傅的心血、北京的水土,悄悄地長成了一個男子漢,個子猛躥到和師傅那樣高,寬寬的肩膀,挺實的腰身,充滿了青春的活力。臉上的稚氣和靦腆褪去了,脣邊已經出現茸茸的鬍鬚,顯得比十九歲的實際年齡還要老成、精幹。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遇見玉石就像雄鷹搏兔一般凌厲、迅猛,一雙粗糙瘦硬的手,上了水凳兒就如同庖丁解牛那樣嫺熟自如、遊刃有餘,簡直是造物主複製了一個梁亦清。他繼承了師傅寬厚溫和的氣質,卻又不像師傅那樣不擅言辭;徹底丟掉了往日的南腔北調,變成一口純正的“京腔兒”,待人接物謙遜和藹;不知底細的人,很難在他身上看到當年的流浪兒易卜拉欣瘦骨伶仃、可憐巴巴的影子了。早在流浪時期,他就跟吐羅耶定巴巴初識了一些漢字,現在,又抽空念一點兒二酉堂印的《三字經》、《千字文》,幫助師傅記記賬目、寫寫書信就不算難事兒了,雖然不能和人家大鋪子裏的賬房先生相比,更不能和“博雅”宅的“玉魔”老先生相比,但在師傅眼裏,徒弟也算是有“學問”的人了。
歲月在催着師傅一天天地蒼老,臉上的皺紋不知不覺地加深,頭上的黑髮不知不覺地染白,那不是沾上的玉粉啊,那是永遠也洗不去的白髮。那雙手,那雙成年累月在水中浸泡、在金剛砂中磨鍊的手,變成了龍鍾屈結、鱗甲斑駁的古樹老根!但他仍在不停地做,手藝人的生命,就在永不停息地勞作的手上。
琢玉坊中,並排擺着兩副水凳兒,師徒二人以繁忙的“沙沙”聲交流着一切,那是他們永遠也說不完的話。通常,韓子奇只做一些小件兒,花插、鎮尺、印鈕、印盒之類,薄利多銷,供給玉器古玩店的門市。梁亦清專做大件兒,是顧客特別訂製的精品。三年來,這樣的精品他只做了一件,到現在也還沒有完工。
這是專做“洋莊”買賣的“匯遠齋”老闆蒲綬昌訂製的,而真正的訂主兒是個英國人,叫沙蒙·亨特,這個人對中國的字畫、文物特別上癮,到中國不知跑了多少趟,是蒲綬昌的老主顧。他拿着一張橫披的工筆重彩畫找蒲綬昌,要求依畫琢玉。蒲綬昌雖然開着日進斗金的玉器店“匯遠齋”,自己卻不會琢玉,也沒有作坊,他所有的貨物,除去從民間蒐羅購得的古舊文物,新活兒都是請專門琢玉而沒有門市的作坊代制,奇珍齋便是這樣的長久合作者之一。接了沙蒙·亨特的訂貨,他就知道非找梁亦清不可了。梁亦清打開畫卷一看,是一幅《鄭和航海圖》,畫面上波濤洶湧,寶船巍峨,風帆高懸,旌旗漫卷,老舵工沉穩把舵,幾十名赤膊的水手竭盡全力推着巨大的絞盤,正在和風浪搏鬥。甲板上,武士們披甲執戟,服飾怪異的嚮導望着前方,兩手比比劃劃,像是在講述着航線的險惡。在他的身旁,一位身着紅袍的英武男子昂然屹立船頭,左手託着羅盤,右手遙指海天,這便是以七下西洋而聞名天下的三保太監鄭和。畫面是無聲的歷史,讀來卻令人魂魄激盪,彷彿聽到了那驚天動地的濤聲,感到了那寒氣逼人的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