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達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十多年密切交往、三年來朝夕相處的朋友之間,籠罩了一片陰影。亨特太太不安了,埋怨她的丈夫:“沙蒙,原來你是這個意思?我們中國人最講信義,幫人幫到底,送佛到西天!”
“哦,”沙蒙·亨特收斂了笑容,對韓子奇說,“老朋友,誤會了!我只是向您建議,並沒有強人所難。如果我覬覦您的收藏,當初何必把自己的藏品向您轉讓?又何必請您到英國來?如果我像貴國的蒲綬昌先生那樣唯利是圖、見利忘義,那麼我們之間就根本不會有今天的友誼了!”
“是的,是的,”韓子奇爲剛纔的唐突感到歉意,十幾年間的往事從心頭掠過,使他對沙蒙·亨特的懷疑冰釋了,“‘人不知而不慍’,請您不要介意我的失言,您是我在危難中惟一可以信賴的朋友!”
“只怕是我幫了您的倒忙呢!”沙蒙·亨特說,“我勸您離開北平的時候,根本沒有料到英國也會遭到戰亂,現在倫敦危急,如果遇到不測,我就對不起朋友了!所以才……”
“果真如此,那就是命中註定了,怨不得天,尤不得人,患難之中,我們只好同舟共濟、相濡以沫!”韓子奇無可奈何地嘆息,“不過,那批東西,我是絕對捨不得賣的,那是我的心血,我的生命,我的一切!總有一天,我會帶着它們回北平去,除非我死在這裏……”
“上帝啊!今天是怎麼了?你們把所有的不吉利的話都說盡了!”亨特太太不高興地嘮叨着,“戰爭?戰爭在哪兒呢?離倫敦還遠得很,德國飛機飛不到這兒來,我給咱們算過命了!”
“又是看茶葉組成的圖形?但願你的占卜術靈驗吧,保佑我們和我們的朋友!”沙蒙·亨特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韓先生,您的東西不是還好好兒地存在樓上您的臥室裏嗎?如果這座樓在,誰也不會去碰它。既然如此,那我們就聽天由命吧!走,我們到店裏去看看,仗一天打不到倫敦,我們就做一天生意,聽奧立佛說,這幾天的生意還不錯,買訂婚戒指的人大量增加,看來愛神在和死神賽跑,小夥子們和姑娘們要搶在戰爭前面享受他們應得的愛情!”
奧立佛·亨特並不在店裏,此刻,他正陪着梁冰玉在海德公園散步。
被鬧市環抱的海德公園,清涼而寧靜。迷濛碧綠的草坪,像一片巨大的絨毯,點綴着潔白的綿羊,雲朵似的移動着,啃食着鮮嫩的草葉,使人忘記了是在世界大都市倫敦,彷彿置身於澳洲的草原或是苔絲姑娘生活的鄉間。西南角上,一條“蛇水”蜿蜒如帶,蒼鷺、天鵝、雪雁悠閒地戲水,幾條遊船斜靠岸邊,“野渡無人舟自橫”。一百二十年前,詩人雪萊的情人就是在這條“蛇水”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琴柱草花在岸邊靜靜地開放,那花朵像熾熱的愛情火焰。秋日的海德公園如煙似夢,很難讓人相信戰爭的惡魔正在向這裏逼近,如果不是岸邊路椅上三三兩兩地坐着流落英島的歐陸難民,和透過樹叢可以看得見的那些銀亮的、巨大的氣球。這些氣球是倫敦的空中衛士,它們使德軍的飛機不敢低飛,以保護倫敦不至於成爲第二個華沙。
天已經有些涼了,梁冰玉頭上的白羽帽飾在秋風中抖動,她的臉也顯得更加蒼白。腳踏在落葉上,枯黃的碎葉連同她淡青色的裙子上的皺褶都在沙沙作響。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要到公園裏來,就像她最近常常毫無目的地做許多事一樣:把所有的書都攤在地上,然後再一本一本地收拾起來;或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試一遍,最後穿的還是開頭的那一件,宿舍裏亂得像遭了搶,一直到晚上回來再花費半夜的工夫去整理。沒有任何目的,只是因爲心裏煩。牛津大學的校園裏已經堆起了沙袋,學生們花費很多時間去演習鑽防空洞,夜裏,可以清晰地聽見高射炮部隊奔赴防線的隆隆聲。課堂上,講授英國文學史的教授在頭頭是道地分析喬叟的長詩《善良女子的故事》,學生卻在下面議論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陰謀。課已經很難上了,這使梁冰玉想起她的燕大,想起當初同學們的感嘆:“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