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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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輝從他的眼神裏讀到一絲詫異,應該是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愴然。對着一個孩子。趙輝調整了一下情緒。今晚吳顯龍本來是勸他喝點兒酒的,他藉口開車,沒喝,其實是怕喝醉失態。通常心情越亂,便會醉得越快。吳顯龍翻來覆去地說謝謝,他恨不得把耳朵捂上把眼睛蒙上,不聽,也不看。以前的路,是一步步走的,大腦指揮手腳,這幾天,卻是一下子飄過去的,身子控制不好方向,便愈加慌亂,手心裏全是汗,卻還不能露出來,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
車子撞上圍杆那瞬,趙輝聽見陶無忌叫了一聲“小心”,已是晚了。砰!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及至醒過來,趙輝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牀上。旁邊,陶無忌坐在輪椅上,戴着護頸。
交警陸續給兩人做了筆錄。對方車輛負主要責任,會車時打遠光燈,影響司機視線。好在氣墊彈出及時,纔沒有大礙。一個脖子脫臼,一個輕微腦震盪。趙輝挺抱歉:“難得讓你搭個車,還害你受傷。”陶無忌說沒事,又問趙輝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家:“我反正是一個人住,您是否要跟家人說一聲?”趙輝一想沒錯,連忙打電話給保姆,謊稱臨時出差,次日再回上海。
“這一陣老是到醫院探病,現在輪到自己了。”
兩人在急診病房觀察一夜,病牀緊挨着,睡不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因有了剛纔同生共死的交情,靠得又近,話題便也更親密些。陶無忌想聽“上海1號”的事,便讓趙輝聊些細節:“大家都說,這是S行幾年來最漂亮的一個case。”趙輝笑笑,說無非是膽子大些,別人不敢投,自己衝在前面:“人人都想賺錢,又怕蝕本,天底下哪有面面俱到的事?我這人,別人只當我穩重,其實我骨子裏野豁豁得很,認準一件事,死活都要幹成。”陶無忌笑了笑。“其實,還有個原因,”趙輝說到這裏,停頓一下,似在猶豫該不該對這孩子吐露,“我愛人,是土生土長的浦東人,她在陸家嘴住到二十歲才拆遷搬走。花園石橋路1號——這是她家原來的門牌號,因爲好聽,我便一直記着。這麼巧,剛剛好是‘上海1號’的位置。這塊地拆了蓋,蓋了拆,建過菜場、超市、小學,現在竟然要建一幢全國最高的樓。我那天拿着‘上海1號’的效果圖看,那麼高的一幢樓,上面一半都在雲裏,就像《西遊記》裏的天宮。她要是還活着,不知會感慨成什麼樣。她對浦東有感情。我時常想,這幢樓再怎麼高大上,腳下的土地始終是那一塊,不會變的,是我愛人的家,也是我的家。我把‘上海1號’的項目做好,她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歡喜的。你懂的,上了年紀,就會有些亂七八糟的傻念頭冒出來,自己也控制不住。”瞥見陶無忌怔怔聽着,笑了一下,“——也說說你的事吧。”
陶無忌說起自己的家鄉。小縣城,不過幾千戶人家。青石鋪就的路,小河浜,老柳樹。冬暖夏涼。生活節奏緩慢。陶無忌說他父親原先在縣醫院當會計,後來被人開後門擠掉鐵飯碗,便在醫院附近開了爿小文具店,兼職當賬房先生。縣城結婚流行請賬房先生。拿張大紅紙,男女兩家分開,按親疏遠近,寫下客人的名字,後面跟着各戶的禮錢數目,錢和賬要分文不差,最後交到雙方家長手上。陶父人厚道,字寫得漂亮,又當過會計,很適合幹這個,時常被叫去,賺一封紅包。但也不是沒出過岔子。有一次,女方沒交代清楚,把新娘的親舅和表舅名字說反了。“孃舅大過天”,按理舅爺是要排在第一位的,這是風俗。陶父大筆一揮,錯把表舅的名字寫在首位。本來這也沒什麼,重寫一份就是了。偏生那親孃舅是個極蠻橫的人,衝上來把紅紙一搶,便撕個粉碎,還差點兒動手。陶父嚇壞了,回來就說以後不幹了。第二天,孃舅帶着菸酒上門賠罪,說自己喝醉了,得罪先生了。陶父覺得他是個爽快人,一來一去,倒成了朋友。陶無忌和兩個姐姐,從小到大喫過的喜酒,幾個巴掌都數不過來。縣城的喜宴多是露天席,搭個棚,從早喫到晚,哪裏還安插不下兩三個孩子?尤其陶無忌,唸書好,方圓幾里都有些名氣的,跟在父親後面,不用開口,人家便拉了他坐下,好飯好菜地招待。“秀才”,大家都這麼叫他。及至考上大學,“秀才”變成“狀元”。比起上海這樣大城市裏的人,老家的人倒似更看重學習。陶父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經濟條件不好,但很受人尊敬。甚至陶無忌十幾歲的時候,就有媒婆上門,說有女孩家想先把婚事訂下,將來好就最好,若是不好,他們也沒怨言的。還有願意資助學費的,說將來婚事若是成了,就算嫁妝,不成就當借給孩子,不收利息。
趙輝忍不住笑:“很搶手啊——如果你回老家,肯定能娶到最漂亮的媳婦。”
陶無忌臉紅了一下:“那也不一定。”
次日,陶無忌請了病假,去五角場監獄看朱強。上週判的,五年。看守把人帶出來,瘦了一圈,臉頰那裏凹下去。見到陶無忌,他先是一怔,隨即問:“喫過生活(方言,喫生活即捱打)了?”——是說陶無忌的脖子。陶無忌道:“交通意外。”他嘿的一聲:“沒死,運氣不錯。”陶無忌道:“差一點兒。”他道:“老天不長眼。”
陶無忌帶了一袋水果。看守接過,檢查了一下,示意可以。朱強手被銬着,不能動,忽地飛起一腳,把那袋水果踢得老遠,蘋果葡萄滾一地。“幹什麼!”看守喝道。朱強呸的一聲,朝地上吐了口痰,看向陶無忌,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