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2/8頁)
滕肖瀾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您忙。”苗徹看向一邊,吐出個菸圈。
“我有什麼忙的?早知道開一輛車,省點兒油錢。”
“您還在乎這點兒錢?”苗徹鼻子裏出氣,臉上卻掛着笑,有些彆扭。
趙輝也笑笑,只當聽不懂他話裏的揶揄。苗徹就是這樣的人,臉上寫的,便是心裏想的,一點兒折扣沒有。趙輝記得,上次苗徹給他臉色看,還是蕊蕊突然發燒到40度,正巧他在寧夏出差,趕不回來,匆忙間便託了吳顯龍,送醫院,吊鹽水。苗徹完全不知情,還是事後聽東東說了才曉得。“我到底是不是你朋友?”苗大俠有時孩子氣上來,很讓人哭笑不得,居然還有些喫醋的意味。那陣剛好是他和瑪麗鬧離婚的當口兒,爲女兒歸誰弄得焦頭爛額。趙輝跟他解釋,主要是不想再給他添亂。誰家裏沒個突發情況呢?你當然是朋友,嫡親嫡親的朋友,越是朋友,越不想讓對方爲難。吳顯龍那層,趙輝有次喝酒喝到最後,也跟苗徹剖析過,朋友也分好幾種的,倒不完全是交情深淺。這像是兒子女兒同時問你更喜歡誰,沒法比。女兒寵溺些,兒子倚重些。“你是我的知己,而吳顯龍更像是我的大哥或是老爹。我和你是志氣相投,跟他不一樣,更偏向於一種義務關係。說得實在點兒,他將來養老送終端屎端尿,都是我的事。對你就不用。”苗徹知道吳顯龍的情況。趙輝每次批貸款給吳顯龍,苗徹都擔心,嘴上還不好明說出來。旁觀者清,苗徹又是做這行的。“別給自己惹麻煩。”他勸趙輝。趙輝說,有數。朋友間再推心置腹,到底是留了三分話,除非是喝醉或是鬧翻,輕易不會說出來,否則就是觸朋友黴頭了。苗徹是有些預感的。沒人比他更瞭解趙輝,長處和短板。有時候往往一個眼神,或是小動作,就能感覺到。比如那次瑪麗在電話裏說醫藥費的事,好好一筆錢,偏要化整爲零打進捐款戶頭,而且還是從不同的賬戶轉來,張三李四王五趙六,數目也是千差萬別,多的不提了,少的連一美金也有,轉賬記錄上還有留言:“嗨,我是朱迪,今年八歲,我去過中國,那裏很棒。希望你能快點兒好起來。”瑪麗說這叫畫龍點睛,細節決定成敗,“喫不消你朋友”。苗徹沒吱聲。賬目上做名堂的事,他見得太多了。關鍵是流水。銀行裏辦業務,頭一樁便是查流水。以前常有那種小微企業,批不出貸款,便兩三個公司聯合起來,彼此往對方賬上打錢,你轉我五十萬,我再轉你五十萬,今天轉,明天轉,把個流水做得轟轟烈烈風生水起,其實就那點兒錢轉來轉去,互相起蓬頭(方言,意爲造聲勢),貸款自然方便許多。有個專業的詞叫“養流水”。這些年金融安全查得嚴了,這樣的事很少見了。
趙輝這其實也是老套路了,無非形式上多花些心思,叫人難查。錢是吳顯龍給的,對這點趙輝不諱言。說是借,誰也不會去細究。比起剛畢業那陣,苗徹覺得自己也變了許多。他每次去北京開會,總審計師都要拉着他說笑:“大俠來了。”總審計師原先在上海分部當副主任,是看着苗徹入行的,他常勸苗徹要“抓大放小”。這話從領導嘴裏講出來,難得地貼心貼肺。苗徹自己知道,不光審計,其實做人也一樣。倒也不爲投機取巧,真正是這個理。人生到底不是考試,沒有標準答案。不能像在菜場買菜,斤斤兩兩都要算清楚。苗徹跟瑪麗離婚那陣,兩人弄得極難看,很有些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瑪麗把話往狠裏說:“你這種人,就等着孤獨終老吧。”苗徹回敬了句英文“You too(你也是)”。那時到底還年輕,眼裏揉不得沙子。工作上也是不留餘地,舉世皆濁我獨清的架勢。一次苗徹去寧波審計,有個科長被查出違規,當地分行要保他,苗徹犟脾氣上來,死活不肯。最後還是把那人降了半級,苗徹還嫌判輕了。後來聽人聊起,這科長其實口碑不錯,老實巴交的一個人,五十九歲,差一年就退休了,到底是沒得善終,據說不久還得了抑鬱症,幾次自殺未遂。類似的情況有許多。苗徹被罵作“鐵石心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偶爾他也會有些想不通,通常是找趙輝訴苦,說天底下的事情就是這麼奇怪,行得正,未必站得直,做人不容易。回過頭一想,趙輝比他還不容易。苗徹從沒提過,但心底裏是有些把趙輝當偶像的。放在武打書裏,他入的是少林派,趙輝是武當派,一個是外家功夫,一個講究以柔克剛,後者到底是勝了半籌,樣子也好看。
苗曉慧小時候也不是省油的燈,跟她媽一樣的脾氣,講話不管不顧的。瑪麗剛出國那陣,她吵着要去找媽媽,“跟你一起過,我會死掉的”。苗徹恨恨地替她收拾行李,把瑪麗在美國的地址抄給她,皮夾子也扔給她:“去吧,自己買飛機票,我不攔你。”——還是趙輝打圓場,把曉慧帶回自己家,讓蕊蕊陪她一起睡,又對苗徹道:“你要是真這麼想,就讓法院改判。前陣子還爲搶女兒鬧得差點兒出人命,現在又這樣。”苗徹道:“小姑娘作死,一會兒嫌我燒飯不好喫,一會兒又怪我不會扎小辮,東不滿意西不滿意。讓她走吧,走了就清淨了,大家開心。”趙輝說:“她要真跟了她媽媽,現在肯定是吵着要找你了。”苗徹聽了不語,忍不住有些傷感。趙輝勸他:“父女倆相處也要講藝術的,你怪她作,其實不曉得她心裏有多難受。”也是從那時起,苗徹對這寶貝女兒便格外疼惜,真正是應了“矯枉過正”這個詞,反寵得她無法無天。苗徹不止一次對趙輝說過,等退休後,要搬到郊區,離凡塵俗世遠遠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前幾年也真是動過這個腦筋,預備在浦東三甲港買套獨棟別墅,算下來也才百把萬。趙輝開玩笑:“大隱隱於市,那纔是高明。”後來房價飛漲,別說獨棟,連疊加、聯排都要三四百萬了,苗徹提到這茬便跺腳,說趙輝擋了他的財路。吳顯龍那筆錢,苗徹也考慮過,一來吳與趙的關係不同,二來也是救命錢,說穿了就太那個了。苗徹也是把蕊蕊當自己女兒看的。與致遠公司合作的那筆基金,趙輝沒提,但苗徹多少知道些。審計組進浦東支行,幾個回合下來,誰都看出新副總是一門心思要把事情弄大。苗徹替趙輝捏把汗。紀律擺在那邊,不能通氣不能泄底。到底是忍不住,苗徹發了條短信,沒有文字,只打了個“?”。趙輝回過來:“清者自清。”
“我沒傻到這個地步。”苗徹抽完煙,把菸蒂往地上一扔,踩了兩下。
趙輝不語,半晌,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兩人各自上車。小區路窄,不好開。趙輝的車先倒出去,旁邊小徑借一下,再往前。在反光鏡裏瞥見苗徹那輛車來來回回,倒了好幾遍。他應該是心不在焉。苗徹學車早,車技要比趙輝好許多。趙輝忽然有些傷感。剛纔一句話憋在喉口,始終不敢說——“我們還是朋友吧?”——不敢挑開這層,真要說絕了,便難收場了。前幾日,那事的處理結果下來,蘇見仁被內部勸退。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父子倆總有一個要走,蘇見仁是當事人,他走更合適。程家元跑來打人,陶無忌那孩子有些冤。趙輝覺得挺對不住他。交通事故那晚,兩人聊着聊着,陶無忌把蘇見仁父子的事情漏了出來。趙輝也有些意外,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是不小心。到底太年輕,說話沒分寸,說完僵在那裏,張口結舌下不了臺。趙輝沒接茬,一笑了之。以他的個性,自是不會跟蘇見仁過不去。除非萬不得已。
苗徹路上連喫了幾個紅燈,暴躁起來,索性把車靠邊停下,亮起雙跳燈。看錶,下午四點一刻。拿出手機,給蘇見仁發信息:“也許會晚一點兒。”往後靠去,仰起頭,長長吐出一口氣。胸口有點兒悶,想找個什麼東西踹一腳。蘇見仁是昨晚約他的。“出來聊聊。”電話裏聲音有點兒頹。“幹嗎?聽你罵人?”慣性作用,一開口就戧他,幾十年,改不掉了。苗徹停頓一下,語氣柔和些:“你埋單。”電話那頭嘿的一聲:“我說讓你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