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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行到隴山腳下已變得極爲艱苦,一條山徑在碎石亂草間蜿蜒。一眼望去,眼前除了山還是山,看得人眼裏倦倦的。偏這一帶山上還乏草木——也不是沒有,只是一棵棵樹都瘦骨枯瘠,兀怪兀怪地生在那裸露的硬石之間。偶有綠草,也在難得的一點泥土裏把生命恣肆得接近怪誕。
也許跟天色有關。這些天,一直要雨不晴的,說下,它又偏偏下不下來,那雲低沉沉地像要覆吻到地面。越行得高,離那雲似乎越近,卻覺得離那雨意反而越遠。韓鍔的臉色卻似乎比那雲層更沉鬱,看着那些堅執着自己生命的、堅執得近乎荒誕的草木,那麼瘦硬醜怪的生長,那麼蒼蒼勃勃的黯綠——綠得都彷彿是對那雲、那窮山惡水、那造化發出的猙獰嘲弄的笑,韓鍔心頭幾乎感到一種撕裂般的快感。
這幾天沿途所經都是這些。小計騎在他那蹇驢之上,見韓鍔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話。可韓鍔看着那些醜木惡草,先開始只覺鬱黯,漸漸漸漸,卻如有所悟一般。他師父常對他說:“如單論技擊之術,是有止境的,而不是無止境的。所有真正在技擊一道上能獨開一脈的人,卻都是開先人所未發,獨成一悟。以你的性子,身法手眼之道這些年可以說也學遍了,以後,如欲長進,只怕惟有兩途:入世則閱世領悟,出世則取法自然。”
韓鍔一拍頭,心裏想:怪道自己近年餘來只覺未有寸近,自己的劍術,是不是因爲太年輕,太愛好,太求好看了?那醜怪猙獰的草木這幾天看下來,卻不再讓他煩惡,而對技擊一道根植的生命本身似乎又有所領悟。
技擊之術,不爲搏殺,不爲權名,不爲欺凌弱小以成一己之威權,它是爲了——對自己生命的挖掘與開拓,不讓那些所的塵灰俗意遮蔽閹割掉那本應蓬勃猙嶸的生命的華彩。
但,人世之中,就是在自然之內。一個生命的降生,天知道會生於何處,長於何方?又憑什麼期待必有一方肥沃之土將之滋養?以前自己對這場生命的環境還是奢望過多了,憑什麼老天一定要給你水草豐美之境,外加還配上個……如花美眷?韓鍔苦笑地想:有所失必有所得,他已失方檸,已成敗名,但總該讓他在劍術上有所新悟吧?沒錯,飴我以枯瘠,何妨報之以醜怪?遺我以缺失,何妨報之以不甘?如同這硬石荒野、罡風虐氣中的草木。自己以前是太愛好了,像所有年輕人一樣太過愛好。其實生命,也可以這樣的。
所以這兩日來,他一路上說話極少,說出的句子也短,不是“喫飯”,就是“歇一歇”,或者“我去打點水來”。小計只是擔心地看着他。這一路上,韓鍔都不願意住進郵驛客棧,有意磨鍊自己與小計,常歇息於荒野之外。小計也就變得特別勤快——他天生還是個又勤快又勇敢的小孩兒,打水拾柴,燒炊火烤野味,乾得很歡。如果不是鍔哥話太少,這一次旅途,哪怕身邊都是窮山惡水也罷,哪怕要去的是以艱苦之名甲於天下的隴中也罷,都是他這十幾年生命中最快樂的行途了。
只是夜晚山上,有時好冷好冷,但真的在睡夢中冷得牙齒打戰時,小計有時雖沒醒也會感覺到身邊忽變得溫暖,那是鍔哥把他環在懷中了。他那時多半會舒服地伸展開肢體,讓鍔哥給他遮住高山上的寒氣,心中只覺溫暖。——真正的快樂,不正是在艱苦中才會感到的嗎?沒有深壑,何來高山。所以,苦也就苦它的吧。人生多苦旅,但苦旅之中,也有甘甜。
這天他們走到一個不知名的高坡上時,天已欲暮,韓鍔歇馬生火,熱起乾糧來。他行走江湖已慣,還在前面市集裏買了個鐵鍋,不大,用它支起來燒水與小計喝。一時水開了,小計正要燙燙地喝下一口,勸鍔哥也來喝時,韓鍔卻忽站了起來。他好多天都已沒再摸劍了,這時卻走到斑騅身邊,解下他那柄長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