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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羅剎在鏢局中坐候,看看天色大白,紅日東昇,又過了一會,太陽已照進窗來。玉羅剎道:“怎麼還不回來?”龍達三道:“幾十味藥,一時未必配得齊全。”再過了一頓飯時間,配藥的人回到鏢局。玉羅剎看看天色,道:“還好,沒有耽擱時候。”配藥的夥計道:“二十五味藥,除了熊膽缺貨,其他都配齊了。”玉羅剎道:“缺一味不緊要吧?”龍達三一皺眉頭,道:“熊膽乃是主藥,不能缺少。熊膽雖然名貴,卻也不是稀罕之物,市上怎麼會缺貨?”夥計道:“聽說這兩天宮中內監大事蒐購,藥店裏的熊膽全叫他們買去了。”玉羅剎恨恨說道:“若非我要趕着等用,我便到宮中偷它出來。”龍達三沉吟良久,忽道:“有一個地方也許會有。”玉羅剎道:“什麼地方,我們馬上就去。”龍達三道:“熊膽以關外出產的最好,邊關將帥必定備有。”玉羅剎道:“那麼熊經略一定有了?”龍達三道:“正是。熊經略兩袖清風,送不起貂裘等名貴禮物,熊膽在這裏雖然值錢,他關外卻並不貴,熊經略定會帶些回來,送給親友。我和你去一趟吧。”玉羅剎想起昨天和嶽鳴珂動手之事,好生委決不下,想了一會,忽道:“他若叫熊經略不給,那麼他的人品就更不足取了。”龍達三莫明其妙,問道:“你說什麼?”玉羅剎一笑道:“沒有什麼,我和熊經略手下一個武官,有點小小的過節。”
且說熊廷弼昨日遭遇兩場橫禍,心情激憤,反顯得意興闌珊。這日衆官奏摺已上,皇帝卻沒坐朝,奏摺是按朝廷體制由宮中的奏事太監轉呈上去的。按說這樣大事,皇帝應該馬上處理,但等到日上三竿,還不見動靜,也不見有欽差來宣召。熊廷弼在房中踱着方步,走來走去。嶽鳴珂知道這是他的老習慣,每當有大事待決之時,總是這樣。到了近午時分,皇帝才突然派了兩名太監,抬了一籮東西,傳旨賞給熊廷弼看。內監去後,熊廷弼打開一看,只見滿籮奏摺,都是奸黨參劾自己的奏摺。熊廷弼嘆口氣道:“罷了!罷了!”楊漣道:“經略大人寬心,聖上把奏摺原封不動送給你看,正足見信賴之深。”熊廷弼道:“若然我們的奏摺未上,如此說法,也還不無道理,但在我們奏摺遞上之後,才賞給我看,這分明是說:你參劾別人,別人也參劾你。皇帝是忠奸不分,一律看待的了。”楊漣道:“我想不至如此。”熊廷弼揹負雙手,又在房內踱起方步,走來走去。楊漣等都不敢出聲。過了一陣,熊廷弼忽然叫道:“拿紙筆來。”楊漣道:“經略要再上奏摺嗎?”熊廷弼道:“我要上辭呈!”楊漣道:“不可呀不可!經略不可因一時之氣,把國事拋開不理。”熊廷弼道:“楊兄,你有所不知,朝中既然全給奸黨把持,我縱能再回邊關,也必受諸多掣肘,不能統兵抗敵的了。我不如徑上辭呈,試試皇帝的心意。這在兵法上叫做置之死地而後生。若然皇帝還不算太糊塗的話,他定會召我入官,細問情由的。”
其實由校雖然年幼,也還不算太過糊塗,他還懂得熊廷弼是個大忠臣的。可是他的乳母客氏和魏忠賢狼狽爲奸,根本不讓他知道外面的事情,卻把他一步步引到聲色玩樂的享受上去,把他那一點點靈性,也全閉塞了。可憐朝中那麼多正派大臣,嘔心瀝血寫出來的奏摺,由校根本就沒有看到,被他的乳母沒收去了。由校以前說過要把奏摺裝滿一籮,送給熊廷弼看的話。客氏看了楊漣等人的奏摺之後,便和魏忠賢商議,乘機慫恿由校,說道:“熊廷弼已經回來,聖上可以把那些奏摺送給他看了。”由校道:“他既然回來,把他召進宮來,當面給他,不很好嗎?”魏忠賢作了個奸笑,由校道:“你笑什麼?”魏忠賢悄悄說道:“稟皇上,這熊廷弼樣樣都好,就是一樣不好。”由校道:“哪樣不好?”魏忠賢道:“這人古板得很,看見皇上那麼好玩,一定會嘮嘮叨叨說個不休。”由校在父親死後,沒了管頭,玩得十分放肆,在宮中闢了鬥雞、跑狗、踢毬、馬戲之場,天天玩樂,聞說熊廷弼古板,果然害怕,道:“那麼外面的三大殿召見,不讓他看到,行嗎?”魏忠賢道:“他來後一定有人說給他聽,你見了他,一定給他數說的。”又道:“這幾天梅菊爭妍,咱們正要開設梅菊之宴,叫宮女們扮成梅花仙子,菊花神女,讓她們也爭妍鬥麗一番,若然皇上召見那個老熊,豈不給他敗了清興?”由校想想,也是道理,便道:“但是到底總得要見他呀!”客氏在旁笑道:“傻哥兒,到他要回邊關的時候,纔給他送行也不遲呀!”由校到底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乳母和魏忠賢既然都是這樣說法,他也樂得作樂去了。
可憐熊廷弼雖然知道宮中給客魏把持,還料不到由校給矇蔽到這個田地。他看了那籮奏摺,還儘自猜測皇帝用意,在房間內踱來踱去,想寫辭呈。楊漣說道:“熊兄,你若只是想試皇帝心意,寫寫辭呈,我也不加反對。但不必現在就寫。兵部尚書楊焜現在正去追問九門提督,問昨日捉到的,那些假裝強盜劫你的人,他審問得如何了?等他回來,我們再從長商議,你道如何?”熊廷弼只說了兩個字“也好”,仍踱着方步,繞室而行,楊漣怕他悶出病來,道:“老熊,我和你下盤棋好嗎?”熊廷弼道:“也好。”走了幾着,隨從武官王贊進來報道:“稟經略,以前給我們押運過軍餉的那位龍鏢頭,和昨天那個女子,求見經略。”熊廷弼把棋子一撥,道:“這一局棋算我輸了。”吩咐王讚道:“請他們進來!”
嶽鳴珂在旁納罕,以爲玉羅剎又來找他晦氣,這些兒女之事,對熊經略可難說得清楚。熊廷弼見嶽鳴珂面色不豫,問道:“你想什麼?”嶽鳴珂道:“那女子野性難馴,我怕她會衝闖經略!”熊廷弼哈哈大笑。
嶽鳴珂一怔,熊廷弼笑道:“我這兩天,見了許多衣冠禽獸,正想見一見山野之人。”楊漣見他高興,也湊趣說道:“那女子劍法高強,昨天我在門縫裏張望,見她把羣賊殺得鬼哭神嚎,真是痛快淋漓之至,我也想見她一見。”嶽鳴珂不便阻撓,只好侍立在熊廷弼身邊。
過了一會,王贊帶了龍達三和玉羅剎走上,龍達三屈膝行禮,玉羅剎卻學男子模樣,只是作了個揖,對嶽鳴珂瞧也不瞧。熊廷弼絲毫不以爲意,對玉羅剎道:“昨日多蒙你仗劍來救,我還未曾請教你的芳名呢?”玉羅剎噗嗤一笑,道:“什麼芳名不芳名的,我的名字叫做練霓裳,但江湖上的人都叫我做玉羅剎,真名反而沒人叫了。你高興叫我霓裳也行,高興叫我做玉羅剎也行!”熊廷弼微微一笑,道:“練姑娘,你真是快人快語!”
王贊倒了兩杯茉莉香茶,玉羅剎一口喝完,道:“這個杯子太小。”熊廷弼忙道:“好,換過大碗來。練姑娘,你喝酒嗎?我喝酒時,也總是用大碗的。”玉羅剎道:“怎麼不喝,喝酒我也用大杯的。不過,今天我不能喝,你不必客氣。你這茶很香,我倒可以多喝一碗。”熊廷弼滿懷愁鬱,給她幾句妙言妙語,驅得煙消雲散,笑道:“好,咱們坐下來好好一談。”
玉羅剎用手肘碰了一碰龍達三,道:“我們可不能好好地談。”熊廷弼一愕,隨即笑道:“你們想是有什麼事情要見我了。達三,你說。”龍達三道:“經略大人爲國宣勞,萬里回來,小人一無禮物表達寸心,反而……”話未說完,玉羅剎忽皺眉頭:“你這人怎麼的,說話這麼文縐縐的,話不到題!”熊廷弼哈哈大笑,道:“這姑娘說得對!龍達三,你該罰一杯。你快說,你可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嗎?”龍達三漲紅了面,訥訥說道:“大人有沒有熊膽帶回,我想求大人賞賜。”熊廷弼笑道:“這個小事也值得掛齒?對了,熊膽是止痛散瘀的良藥,正合你們鏢局使用。王贊,把我帶回的分一半給他。”又道:“我本來準備叫人送去給你的。這兩天事情太多了,一下子就忘了。”
玉羅剎一雙眼珠圓溜溜地轉了幾轉,忽然笑道:“你這個官兒倒不錯,和我們綠林豪傑的脾氣相差不多!”楊漣變了面色。熊廷弼只是哈哈一笑,道:“你是綠林中的女豪傑嗎?”玉羅剎道:“不敢,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豪傑。”熊廷弼笑了一笑,卻正色道:“做替天行道的綠林豪傑也無所謂。不過滿洲韃子都快要打來啦,綠林中的豪傑還是該聽朝廷招安,同御外侮的好!”玉羅剎道:“若是你這樣的官兒去招安,大約還有人聽你的話,其他的官兒誰個理他!依我說,也不必說誰招安誰,滿洲韃子打來,咱們大家揍他!”熊廷弼默然不語,怔怔地看着玉羅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