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茂林修竹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紅葉晃了晃手裏的信,笑道:“估計這兩日也就遣人來看了。” 我點了點頭,道:“好了,去吧。” ——哥哥雖秉性不爭,然而聰明勁卻是從不輸人的。便不親自前來,總也會傳個消息。我確實無需費心。 燕居四月初九傍晚終於停了雨。 積日的烏雲散去,紅霞滿天,晴光耀人。 空氣暖而清,幾乎可以望見遠山上的寺廟。宮牆內樹葉翻轉時也泛着明燦燦的光。是個再好不過的日子。 長安四季分明,春雨過了,夏天也就不遠。屋內帷帳、被褥、衣衫也該換季了,我便命宮人們掃除一番,自己則去後院給白菜間苗。 韶兒這幾日都跟在我身邊,我將宮女們都差遣了,他便問紅葉要了張小胡牀抱着,顛顛兒的跟着我去後院。我本來打定主意讓他多親歷親爲的,結果還是沒忍住,回身把他抱起來很蹭了幾下。 ——實在是身後跟着的這個小尾巴,太可愛了。 韶兒有樣學樣,煞有其事。我們母子兩個便一人一柄小鏟子,對面坐着專心挖菜。 才坐下沒一會兒,便有個小宮女來稟報說,少府寺來了個傳話的老媽媽,姓鄭。 少府管着皇家苑囿並山澤稅賦,是皇帝的家臣,也時常與後宮打交道的。但如今宮裏管事的是太后,我倒有點不明白來人找我做什麼了。 想了想,還是讓把人帶到後院來。 雖說是老媽媽,來人卻並不很老,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穿得老舊樸素,衣上的刺繡卻看得出是宮繡的手藝,頭上的銀簪子也很是精巧。見了我,俯身下拜的姿態,比紅葉還要雅緻規矩些,“見過皇后娘娘,見過太子殿下。” 我素來不敢受老人的禮拜,忙抬手道:“不必多禮,菜園不比殿堂,自在些就好。” 她並沒多辭讓,笑道:“謝娘娘愛護。” 很是進退有度。 我問:“鄭媽媽是宮裏人?” 她答道:“始建六年入的宮。” 我不由就愣了一愣,吩咐道:“給媽媽搬個凳子。” 鄭媽媽慌忙道:“不敢不敢,娘娘折殺老身了。” 我說:“應該的。” “始建”是前朝最後一個年號。天下皆認爲前朝亡於後妃與宦官勾結專政,戾帝攻入長安,便下旨將妃嬪與太監盡數屠戮。餘下的宮女們,則大都被闖入宮中的亂軍糟蹋了——因戾帝軍規,□婦女者斬,那些禽獸便將被糟蹋的宮女也誣爲后妃,一併殺害。一場浩劫下來,長樂並未央兩宮近三千宮人,所餘不過數百。而這幾百人,活到弘明年間的,不過幾十。 能活下來,並且至今還有頭臉的,都不簡單。 凳子搬來,鄭媽媽又道過謝,才半坐半站的靠在凳子邊兒上。 我問道:“鄭媽媽今日來椒房殿,是有什麼事?” 她忙道:“聖上不在宮中,太后娘娘說不便讓男人在後宮走動,因此外來稟事的,多讓我們這些看門的老媽子代爲通報。” 我還在想,少府何時有了傳話的老媽媽,原來是這麼個緣故。至於太后不許男人出入後宮,我卻是剛剛聽說。也無怪哥哥這麼多日子都沒給我帶個話了。想來太后這規矩,應該也是專門爲我定下的——縱使我不管事,皇后的權力也還在那裏。何況議事堂原本就在未央宮,朝臣們與我相熟的不在少數。我若真要傳喚,他們未必不來。 太后老人家確實心思縝密。 我笑道:“鄭媽媽該去長信殿。” 她垂首道:“去過了。太后娘娘命老身將清單給娘娘帶來。”說着便掏出張疊好的絹帛來,親自捧給我。 我接到手裏,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她仍是沉穩默然、不遠不近的姿態。 這份心性,不止紅葉,只怕連我也是比不過的。 我展開看了看——是哥哥給我送了些邯鄲土產,因不是喫鮮果的季節,便多是些乾貨。棗子、核桃,最多的是蘋果脯。 想來哥哥也曾試圖給我傳遞消息,卻都在宮門被攔下了。他心中不安,是以費盡心思,只爲了確認我平安與否。我心裏一酸,忙掩飾着問道:“太后可也得了?” 鄭媽媽答道:“聽太后說是珊瑚金粉抄的佛經,並顧長卿繪的菩薩圖。太后娘娘高興,還命傳賞給大司農。其餘的,老身便不清楚了。” 我將清單收起來,道:“煩勞鄭媽媽了。”隨手從身上解了個平安扣給她,又命人賞她一錠銀子。 她收了平安扣,卻不肯接銀子,我便笑道:“應該的,鄭媽媽管花草,跑腿原不是你的份內。該賞的。” 她答道:“給主子做事,也是份內。”卻終於收了錢。 小宮女帶着鄭媽媽走了,我默默想着心事,手上的活計便慢了下來。 剛剛那會兒韶兒一句話也沒插,也不知聽懂了多少。吳媽媽走了,他便來搬了小胡牀來我身邊坐着,捧了臉看我。 我手上不停,笑問道:“你怎麼了?” 他抿了嘴脣,對我眨着眼睛,卻不說話。那雙眼睛黑漆漆的忽閃着,可憐巴巴的。 我很覺得好笑,便將斗笠往他頭上一扣,道:“自己玩兒去。” 他腦袋小,這一扣連臉也一併遮住了。他抬起圓滾滾的手臂將斗笠抱了,蓋住大半個身子,紅着臉蛋,很是討巧,“孃親給韶兒的?” 我笑道:“嗯。給你的。” 他便有些喜滋滋的,“哦”了一聲,蹦跳着坐回去。 我略覺得好奇,便抬眼看他。 韶兒自然是沒玩過泥巴的,雨後蚯蚓露頭,他一鏟子下去,驚得往後仰了一下。然後便抿着嘴脣,眨着漆黑的眼睛,皺着眉頭跟蚯蚓對峙起來。 那個斗笠將他小小的臉蛋兒整個兒罩在了影子裏。 我想了一會兒,終於明白過來——我似乎還不曾送過他什麼東西,卻當着他的面,隨手便解下身上的東西來賞人。 但其實只要有一頂斗笠,他便覺滿足。 我心裏越發難受起來。 我記得他剛學會走路的時候,偶爾遇着我,也曾掙開秋孃的手,張開手臂搖搖晃晃往我懷裏衝,卻走了一半便絆倒了。那個時候他沒哭,只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我,咿咿呀呀道:“抱抱……” 那是他唯一一次向我求什麼。 我時常想,若我重生在那個時候該多好。 如果我當時抱起了他,也許他就會知道,我縱然不說,心裏也是疼他的。也許他就會明白,他並不是多餘的,別人可以從父母身上得來的東西,他也可以求得的。 ……是我和蘇恆辜負了這孩子。 韶兒很快便看夠了蚯蚓,這會兒正拿了根白菜苗戳它,玩得饒有興致。 他還是個小孩子,在溼地裏呆久了不好,我想了想,喚他道:“進屋去洗洗手。” 他聞聲慌慌張張把手往後藏。 我忍着笑,問道:“手裏藏了什麼?” 他攥着小拳頭,用胳膊往上推斗笠,撒嬌道:“沒藏什麼。” 我說:“你要撒謊有本事就不要讓人知道。” 他小聲問:“知道了怎麼辦?” 我說:“兩倍罰你。” 他咬了咬嘴脣,大眼睛水汪汪的,又問:“那,那要是韶兒自己說出來的呢?” 我說:“四倍罰。” 他往後縮了一下,似乎回不過神來,我終於還是笑出來,伸手給他,柔聲道:“這規矩,在孃親這裏不作數的。不論你做了什麼,孃親都原諒你。你過來,讓我看看。” 他終於綻開笑臉,伸出手來給我看——是一條肥嘟嘟的大蚯蚓。 我僵硬。他以爲我還不滿意,便把蚯蚓放到我手裏,“韶兒去洗手,孃親先幫韶兒拿着。” 太驚悚了。我很後悔自己說了不罰他。 然而一面後悔着,一面卻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病好得差不多,體質卻還是不行。大半天都還沒間好一畦白菜,卻已經頭暈眼花。估計着屋裏的掃除也已做得差不多了,便喚宮女來,扶我起身,打算進去歇歇。 來的並不是紅葉,而是幾天前給我守夜的宮女,叫青杏兒。紅葉把她帶在身邊的時候多,我料想應是個可信的,便隨口問了句。 青杏兒仍有些畏縮模樣,聲音小道幾乎聽不見,“平陽公主府上也有人來,姐姐回話去了。算起來也有一會兒了,可要催姐姐過來?” 我搖了搖頭,“不必了。” 想來那兩壇劍南春平陽已收到了,看天放晴了,便差人來道謝。我跟平陽交情篤厚,那邊的丫頭跟紅葉也大都是舊相識,見了面總是有話說的。 平陽到底還是謹慎的。雖明明是哥哥差人送了酒過去,卻還是隻算在我的頭上。 不過也難說,畢竟哥哥這種人,從來都是平陽最不愛打交道的。 一來,他比別人都要眼尖,當年一眼便認出她是個女人;二來,他又比別人都要頑固,絲毫不顧念她的性情愛好,既不肯與她稱兄道弟,還不許她披掛上陣;三來,他一直都是管錢糧的男人,當年得罪了他就沒軍糧,如今得罪了他就沒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