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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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哽咽了一陣,忽然說:“陛下便一刀砍了碧君吧。碧君空等了十二年,卻從來也不敢求。此生無望,如今更是行得艱難……” 我不由停住了腳步。 方生道:“皇后娘娘稍後。”急忙進了屋 蘇恆語氣裏仍帶着些酒後的慵懶:“不過讓你陪太后在長信殿禮佛。還是以爲你說出了生死,朕的旨意便成了廢紙?” 劉碧君道:“陛下,太后畢竟是陛下的生母。” 蘇恆砸了一盞杯子,“太后是朕的生母,你又是什麼身份,自己掂不清嗎?!太后糊塗,你跟了她十二年,不加規勸,反而……”略頓了一會兒,語氣不知爲何便軟了下來。 繾綣柔情,不言自明,比劉病己求故劍詔只怕還要更動聽些,“這麼下去,萬一朕也護不住你時,該怎麼辦?” 寒意漫過地衣,一點點從底下浸透上來。我腦子裏一時只嗡嗡的響。 蘇恆這句話,便是已將我放在呂雉、霍成君的位子上了。 天可憐見,今日被逼迫的差點連兒子也護不住的,分明是我。 我掀了簾子進去,邊走邊笑道:“臣妾不是有意偷聽,實在是怕打擾了陛下和劉美人的話,這纔在外面候了一刻,不想聽了這到陛下這句話。臣妾實在是進退失據,只能進來問一句——‘陛下也護不住時’,是個什麼時候?” 進去時卻沒看到蘇恆和劉碧君兩情依依的情形,反而是劉碧君跪在地磚上哭得淚人一般,蘇恆跟前蔘湯流了滿桌,連攤開來的奏摺都浸透了。 方生正忙着用袖子擦。 蘇恆遠遠的瞟我一眼,不徐不疾道:“後宮哀怨,朝臣憂慮。偏聽偏信,偏執成狂。上不能侍奉舅姑,下不能撫卹幼弱……視朕如無物,不念相濡以沫之恩,使夫妻之名形同虛設。沈含章,你說,這算不算是,朕也護不住的時候。” 我不由退了一步,一時震驚茫然。 他又將目光轉向劉碧君,道:“你回去跟太后說,蔘湯朕收下了。傳朕的旨意,劉碧君侍奉太后,不能勸善規過,嚴守本分,即日起……貶爲良人,於長信殿中禮佛誦經,修養心性。” 方生也只怔愣了片刻,隨即提筆擬旨。 蘇恆已經接着說:“皇后沈含章……心懷怨懟,不能體恤朕意,即日起……”他斟酌的時候有些久,“停俸三個月……” 他似有未盡之意,卻又不繼續宣讀。方生已然收筆,將草擬好的詔書呈給蘇恆。 蘇恆道:“——朕還沒說完。” 方生垂頭道:“這一頁已寫不下了……臣再去取新絹來,續寫。” 蘇恆道:“罷了,就這樣吧。” 隨手加了印。 劉碧君已泣不成聲,匆匆叩過頭便起身走了。她似乎羞於見人,一路頭也不抬。 我一時回不過神來,忙也斂身謝恩,待要走,卻聽蘇恆道:“給朕盛粥來。” 我上前將桌上奏摺收拾起,招呼宮女來擦乾桌面。 蘇恆道:“已泡壞了……你早幹什麼去。” 我說:“略花了些字,着人另謄出來就是。”何況這原本就不是我的活計,我進屋便搶上前來,反而令有心人生忌。 我給他收拾好了桌面,盛了一碗粥,放上調羹遞給他。 他接了,嘗一口,道:“這麼多年了,你手藝半點不曾見長。這還夾着生。” 我默不作聲,也盛了一碗嚐了嚐,道:“還好。” 我與他相對無言,默默的將碗裏的粥喫盡了。枯坐着。 我說:“太后那邊……” 蘇恆道:“她有些宿疾,每到春秋,總要咳嗽兩個月。還是生我和姐姐時落下的毛病……” 我應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停俸三個月對我而言不痛不癢。哥哥每年送到我手上的銀錢,兩倍的供奉也還有餘。 我只有些摸不透蘇恆的意思。 他貶斥劉碧君,自然是爲了護着她,畢竟太后都逼韶兒喊她娘了。這等挑撥僭越的罪過,落不到太后頭上,最後自然都得她受着。蘇恆主動貶斥了她,言官反而不好再多說什麼了。 而讓她深居在長信殿,隨太后禮佛,自然也沒人能到太后跟前落井下石害她去。 便是我想破了腦袋,也做不到這麼周全又不着痕跡,蘇恆卻能信手拈來。 可見他對自己喜歡的人,確實是上心的。 那麼他對我呢。他是恨我不能敬侍太后、撫卹幼弱,還是恨我不能體察他的心思,使夫妻之名形同虛設? “後宮哀怨,朝堂憂慮。偏聽偏信,偏執成狂。”原來早在這個時候,我在他的心裏就已經這麼不堪了。 我與他一時都沒有話說,我在一旁陪坐着,他默默的將罐子裏的粥都喫完了。 他忽然沒由來的說了句:“朕能護得住。” 我有些摸不着頭腦,茫然的看他。 他說:“朕今日有些醉了,心裏又……說話就——” 我笑道:“哪有醉了的人知道自己醉了。”站起來收拾碗罐,卻冷不丁被他抓住了手。 他抬頭望着我,說:“可貞,朕真的醉了。在周賜哪裏喝多了酒,發了一下午牢騷,此刻心裏還是悶悶的。難免,難免就有些顧此失彼了。” 我說:“心裏的怨氣,說出來就好了。” 他默默的看了我一會兒,低頭揉着眉心,很長時間沒有舒一口氣。 他說:“可貞……”卻隨即沒了下文。 我靜靜的等了很久,才聽他又說:“你今日來找朕是有什麼事?” 我說:“下午惹陛下發了脾氣,心裏……很是忐忑。” 他說我不能敬事太后,我很覺得這全是因爲太后對我惡毒寡恩。不能撫卹韶兒一節,則着實怨不得別人。至於不能體察他的心思——實非不能,而是不願。 我心裏只是嘔了一口氣,想着憑什麼他可以一面愛着劉碧君,一面還妄想我對他舉案齊眉,體貼入微。不過轉念一想,他既然愛的是劉碧君,若我不能對他舉案齊眉,體貼入微,他又憑什麼要留我下來?也就釋然了。 我說:“韶兒也念叨着陛下……巧在今日又是十五,想請陛下去椒房殿坐坐。” 他忽的便站起來,道:“朕這就去。” 我笑道:“天已經晚了,想來韶兒也睡下了……” 他說:“也是能去的。” 我權衡了一下,這個時候讓他去撫慰劉碧君,於他固然貼心。然而此刻不貼心於我沒大妨礙,貼心了反而是倒貼針線爲人做嫁,還不一定被領情。 於是點頭笑道:“嗯。” 芍藥到底是四月過半的時節,天氣說回暖也就回暖了。 紅葉新取出來的夾衣也只穿了兩日,第三日的時候,外邊已經比下雨前還熱。 椒房殿後院的白芍藥終於綻放,油綠的葉子簇擁着銀盤大的花,月精似的花瓣層層疊疊,一朵朵開得皎潔雍容。紅葉採了七八隻,用花瓶插了,放到牀頭案上,進屋的時候看到,只覺得一室生輝,映得屋子都明亮起來。 我本來想把椒房殿裏香草都鋤盡了,見了這些大朵的芍藥,終於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到底還是好看的。 便遣人去後院打理了一番,順道也照料一下我的白菜,別教荒蕪了。 紅葉將殿裏的雜事處置完畢了,又捧了一支花瓶進來。這回卻是一隻絳紅色的柳葉瓶,錯落的插了四枝白芍藥。芍藥又不是一色的素白,當花心處有流雲似的一圈紅花瓣,像是一洇血凝進白水晶裏。皎潔裏又多了一抹鮮豔。 我笑道:“有這麼好的,不早拿進來。” 紅葉便遞給我看,一面說:“這是給皇上備下的。” 我手上就一頓。 韶兒前日爲我折的芍藥花讓蘇恆看到了,還誇讚韶兒孝順,賞了他一碟果子。 本以爲是順便的話,誰知他昨日又不零不落說了句:“可貞院子裏的芍藥也開了吧。” 我說是,他轉口又跟我聊起了毛詩。這自然就有些刻意了。 紅葉道:“我記得詩裏有寫芍藥的句子,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昨夜便去翻了翻……” 我說:“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紅葉笑道:“對,可不就是這句。” 偏她要在這些事上用心。按說送幾枝芍藥也沒什麼,但提到這首詩意味就不一樣了——鄭衛多靡靡之音,寫的也多是輕薄男女的情事。蘇恆拿來與我調笑,已經有失身份。我再巴巴的送過去,那就是真的邀寵獻媚了。 不過他喜歡,我就殷勤一點也沒什麼,便說:“花不錯,就送過去吧。” 紅葉調笑道:“娘娘不再題張浣花箋?” 我抬手打她,她忙討饒去了。 紅葉心裏從來都不記仇的。 蘇恆貶斥了劉碧君,她便以爲他終於恍然大悟,要把心收回到我身上了。便又把他當姑爺似的待,傳詩送花,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們新婚燕爾呢。 椒房殿裏太后安插的宮女,端茶倒水固然不夠利落,然而整治花草蔬菜,卻麻利得很。不一刻便收拾好了,回稟時說,黃瓜苗有些蔫,怕是養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