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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丹楓喫了一驚,急忙趕往書房,只見父親獨自一人,坐在書桌旁邊寫字,聽到人聲,問道:“是誰?”張丹楓鬆了口氣,應道:“是我。爹,你沒事麼?”張宗周回過頭來,道:“澹臺將軍呢?”張丹楓道:“他的馬慢,大約要明天早上才能到家。聽家人說,你老人家有點不舒服,是什麼病?請的是哪位大夫?”張宗周道:“難得你這樣掛念我。也沒有什麼,是老毛病,這半月來天氣不好,落了十幾天雨,前日才放晴,我的膝蓋關節又作痛了。”張丹楓道:“爲何不請大夫?”張宗周笑道:“我正要說給你聽,你在石室中帶回的那幾本彭和尚的札記,真是有用,原來其中還有醫治關節疼痛的療法,據書上說,就算手足跛了,也可以用柳枝接骨之法配以鍼灸治療,將它醫好呢。”彭和尚當年每到一處地方都寫下隨筆,其中有風土人情,有就着山川形勢而談到用兵的議論,有各地的見聞和收集的各種民間驗方,林林總總,所記甚雜。留在石洞之中的本來是斷簡零篇,張丹楓拿了回來之後,加以整理,輯成專書,留在家中,給父親閱覽,如今聽父親說起,這才記得其中果然是有這一條,心中一動,問道:“爹爹,你試過沒有?”張宗周站起來走了幾步,又伸腳踢了幾下,道:“我是昨天才試用他的療法,叫人在腳板的穴道上刺了幾針,果然今日便能走動了。”張丹楓道:“這樣靈驗,可真是了不得。這本書我可得再仔細地讀一讀。”張宗周道:“彭和尚是我們大周的國師,做過兩個天子的師父,學究天人,當然是非同小可,你是應該仔細地讀讀。”在書案上抽出那本書,交與了張丹楓,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喝了口茶,笑道:“聽說明朝的使者就要到來,我可放下心了,但不知來的是誰?若然能像當年的雲靖,那就好了。”說着,說着,聲調忽轉蒼涼,張丹楓知他是想起當年之事,心中內疚,這霎那間,雲澄憔悴的顏容,雲重倔強的形貌,雲蕾楚楚可憐的樣子,一一在心頭泛起。想道:“我爹爹雖然欲解前仇,但這冤仇卻如何解得?”
張宗周道:“丹楓,你想什麼?”張丹楓勉強一笑,道:“沒什麼,我也在猜明朝的使臣是誰呢。”他起初本想把雲重出使之事告知父親,但轉念一想,雲澄父子對自己一家的怨憤如此之深,只怕將來難以相諒,若然如實告知父親,他定更爲傷心,更多自疚,故此忍住。
兩父子沉默一陣,張丹楓忽道:“爹,你的心意還沒改麼?”張宗周自是知他所指,苦笑道:“到明朝的使臣來後,你就跟他回國吧。但不准你作明朝的官。”張丹楓道:“大人你呢?”張宗周道:“我此生只有夢中回到江南了。唐詞人韋莊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我是老亦不還鄉,皆因怕斷腸。丹楓,你休得再提!”張丹楓打了一個寒噤,感覺到父親心如槁木,縱是春回大地,東風吹拂,也難以發芽,一低頭,只見書桌上的一張詞箋墨跡未乾,那是陸游《沁園春》詞的前幾句:“孤鶴歸飛,再過遼天,換盡舊人,念累累枯冢,茫茫夢境,王侯螻蟻,畢竟成塵。”想是因爲自己進來打斷,所以沒有寫完。父親心情如此衰颯,張丹楓不禁在心中嘆了口氣,欲說還休。
這一晚張宗周斷斷續續地做了好幾個夢,夢中游遍江南……天亮醒來,鄉思更濃,悲思更甚,忽聽得家人敲門報道:“澹臺將軍和少爺向大人請安。”張宗周立即披衣而起,走進書房,只見澹臺滅明已在那裏相候,張丹楓立在一邊。張宗周道:“澹臺將軍,你回來了?丹楓真不懂事,就是他急着要回來見我,也不遲在這一日半日,他恃着馬快,把你撇在後面,實是不該。”張丹楓心內一酸,心道:“爹呀,你哪知道我匆匆回來,就是爲的要再匆匆離去。”
澹臺滅明道:“啓稟主公,公子想與我趕到南邊,馬上就走,特來向主公告辭。”張宗周喫了一驚,道:“什麼?纔回來了又要走?”澹臺滅明道:“聽說明朝的使臣已進入瓦剌,我們意欲前去接他。”張宗周道:“你認得明朝的使臣嗎?”澹臺滅明早得了張丹楓的囑咐,搖了搖頭道:“雖不認得,但上次公子回國,我隨阿剌出使,都曾得到明朝於閣老於謙的招待,聽說這位使臣是于謙親自挑選的人,禮尚往來,我們似該前去接他,以免他在途中發生危險。”說話之時,只見張丹楓眼中隱有淚珠,澹臺滅明知道小主人的心事,也正是爲了小主人,這才第一次向主公說謊。澹臺滅明看了張丹楓一眼,心中亦感辛酸難過。
張宗周緩緩站起,手捋斑白的鬍鬚,嘆了口氣道:“我已老了,不能再爲中國盡力,你們年輕,自有抱負,好吧,你們走吧!”張丹楓淚珠滾下,平時雖覺父親與自己有所距離,但這一霎那,兩父子卻是心意相通,張丹楓抱了父親一下,道:“爹爹,你自己珍重!”轉身便走出書房。
背後隱約聽得父親吟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張丹楓不敢回頭,與澹臺滅明急急走出大門,跨上馬背便走。
他們心急如焚,要趕往南邊迎接明朝的使者。明朝的使者雲重也是心急如焚,要趕到瓦剌京城會見他們。
雲重他們是新年的第二天離開北京,這時走了一個多月,已深入瓦剌國境。冬去春來,積雪初融,山野間已有了一點綠意,這日他們走過山嶺綿亙的荒原,數十里不見人家,山頭上只偶然見有幾隻兀鷹低飛覓食,山坡一片黃土,只偶而見有幾枝稀稀疏疏的榆樹,抽出新芽。澹臺鏡明嘆道:“想不到蒙古地方荒涼如此,不說江南,即在北京,桃花也已開了。”一個到過蒙古的隨從笑道:“這地方還未算荒涼,到了北邊,雪地冰天,那才荒涼呢。蘇武牧羊的北海邊,別說人煙,連鳥兒也見不着,渴了只能喝雪水,餓了就只有一味烤羊肉喫。”雲重聽他提起“蘇武牧羊”,不禁想起爺爺,心中悲憤,黯然不語。澹臺鏡明溫柔地望了他一眼,笑道:“這裏還有一些野草和山澗,馬兒可以歇息,我看咱們今夜只能在此地紮營了。”雲重忙道:“對啦,反正今日不能走過這個荒原,明日再走吧。你初到蒙古,定是很不慣了。早點休息。”澹臺鏡明道:“也沒什麼,就是手腳長了凍瘡,有點麻煩,慢慢也習慣了。”其實她對蒙古的氣候還未習慣,對雲重的脾氣,卻已慢慢習慣了。雲重是個硬直的漢子,雖然沒有張丹楓那一份風流瀟灑,但對她卻是體貼入微,關心之處,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
雲重選了一處背風的山坳地方安下帳幕,與隨從拾了一些枯枝生起火來,喫過晚餐之後,雲重走進澹臺鏡明的帳幕陪她談話解悶。澹臺鏡明忽道:“張丹楓與你的妹妹若然是知道了咱們到來,不知多歡喜呢!山民哥哥前去報信,想來已見着他們了。咱們到了瓦剌,總有幾天耽擱,才遞國書,你看要不要先到張家去找他們?”雲重“哼”了一聲,道:“你到張家找誰?張丹楓或者會在家中等你,雲蕾若住在張家,那就不是我的妹妹。”澹臺鏡明噗嗤一笑,用小指頭戳了他一下,笑道:“你這個牛脾氣幾時才改?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值得如此耿耿於心?這次若不是虧了張丹楓,於閣老也不會知道瓦剌的內情,兩國之間,也不會這樣快便同意談和,全虧了他,纔有你這個議和的使者呢!”雲重給她說得低下了頭,想起張丹楓果然是一片丹心,爲了中國,默然不語。但心中仍是不希望妹妹住在張家。澹臺鏡明又道:“這次到了瓦剌,你實在應該先見見丹楓,謝一謝他。”雲重道:“於閣老有書信與他,我當然與他相見。只是我兩家仇深如海,看在他這次爲了大明江山奔波出力的份上,我可以不計前仇,但要我與他化敵爲友,那可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