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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得武則天笑了一聲,又道:“文章雖然寫得很好,對仗工整,調子鏗鏘,可是卻毫無力量!你們看了他這篇文章可有一句話提到老百姓麼?沒有!他翻來覆去,只是攻擊我個人的私德,用盡一切惡毒的言辭來誣衊我;再其次就是要公侯貴族跟他們起事,將來可以得到高官厚祿。他們既號稱義師,理該弔民伐罪,但他們卻不替老百姓說一句話!他們不理會老百姓,老百姓又怎會關心他的事業?所以這是一篇好文章,卻不是一篇有力量的檄文!”歇了一歇,又微微笑道:“我想起裴行檢以前曾品評過他們,說‘上先器識而後文藝’。說他們專搞文藝,見識不高。這話說得頗有道理。”
上官婉兒道:“天后要不要我擬一通詔書,反駁他們,就用你剛纔所說的那些來說。”武則天笑道:“何必費此筆墨?”上官婉兒有點迷惘,忽地問道:“天后,依你看,這一篇文章會不會流傳後世?”武則天道:“這樣好的文章,當然會流傳下去的。老百姓看不懂,讀書人卻一定欣賞它。”上官婉兒道:“我就是顧慮到這點!”武則天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怕駱賓王這篇文章流傳下去,千秋萬世之後,我都永遠要蒙上臭名!後世的人,將把我看作歷史上最壞最壞的女人!”
上官婉兒想不到武則天說得如此坦率,一時間不敢作聲。武則天一笑之後,緩緩說道:“我既然做了歷史所無的女皇帝,若然男尊女卑的歷史不改變,我當然是要捱罵的,這早在意料之中。但你也不必太過慮,我敢相信,將來總會有公正的史家,會出來替我說話。那怕是千年之後,萬年之後,總會有這樣的史家的。”上官婉兒默然不語,但從她的臉色看來,卻還有不以爲然的神氣。武則天道:“婉兒,我倒想你替我擬一道詔書,用八百里快馬加緊,飛遞給李孝逸,叫他千萬不可殺了駱賓王!”
李逸聽到這裏,但覺眼前一片黑暗,心中完全絕望,“是這樣一個比男子還要剛強的女人!”他感到連自己也不是她的對手了。李逸茫然坐在瓦上,眼光一瞥,忽見遠處似有衛士的影子在移動。
李逸心中一凜,想道:“今晚我既不能下手,還留在這裏做什麼?”在屋頂上望下去,但見御河如帶,上林花木,宛似錦繡的屏風,樓臺殿閣,在花木掩映之下,錯落參差,好像一幅畫圖,美得難以形容。李逸想起兒時在御花園中的遊戲,太液池邊,凌波閣內,都曾印有他的足跡,想起今晚行刺不成,以後是再也沒有機會進宮的了,也許從此便要流浪江湖,鬱郁終老,想至此處,悵悵惘惘,眼眶清淚欲流,幾次想要悄然離去,又禁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最令他留戀,最令他傷心的,還不是御花園的景色,而是屋子裏的上官婉兒。“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何況上官婉兒入的不是“侯門”,而是比“侯門”還要森嚴萬倍的宮門!婉兒雖然沒有嫁人,但從此背道而馳,亦已是蕭郎陌路!他今晚見着了婉兒,卻不能和她說一句話。他真捨不得離開,但在這樣的情勢下,卻又不能不離開了。“她知道我今晚曾經來過嗎?”“她會在夢中夢見我嗎?”
還有武玄霜,對自己有過大恩,又是自己敵人的武玄霜,就是爲了她在宮中,以至令他今晚不能下手的武玄霜!他不知是該感激她,還是該怨恨她?從今之後,只怕也是永遠不能再見着她了!“她會想念我嗎?”李逸在心中自言自語。“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會想念她的,雖然她是我的敵人。”
忽聽得上官婉兒說道:“那封詔書已經擬好了。天后,你要過目嗎?”武則天道:“不必了。婉兒,你近來有作詩嗎?我想起你那晚來行刺我,還記得你那晚作的詩呢:‘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那時你好像很怨恨我。”上官婉兒笑道:“那時我實在無知。”武則天笑道:“我剛纔倒作了一首詩,是答覆你那首‘剪綵花’的詩的。剪綵花固然是人造的,其實世間一切文物,又有哪樣不是人造的?我這首詩是詠蜜桃的,讀給你聽,請你給我潤飾一下。”緩緩念道:
蜜桃人所種,人定勝天工。
月照九霄碧,時來四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