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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許總管是李衛親信,平時也到內堂,所以李明珠並不見疑,揭簾問道:“爹爹喚我何事?”說時遲,那時快,董巨川身子一弓,疾如飛箭,驀然衝進內室。簾後藏着的女子要躲已來不及,弓鞋一起,右足斜飛踢出,董巨川身子陡然一縮,足根一旋,雙掌一陰一陽,猛的發出,那女子一腳踢空,倏覺掌風掃脛,身子一仰,竟然在間不容髮之中避了開去。董巨川並不收勢,左手一抓敵腕,右手猝擊面門,攻勢綿綿不絕,那女子身形閃動,手背一揮,用“掤式”化開了董巨川迎面的劈掌,左腕向前衝擊,又把敵人左拳的攻勢也化解了,董巨川喝道:“陳美娘,你的丈夫已給擒了,你還敢頑抗?”那女子陡然一震,董巨川左手一沉,右掌直攻那女子兩乳之間的“玄機穴”,那女子大怒,一個滾身,左右兩肘,前撞後撞,這一招突然從內家拳的“如封似閉”,變爲外家拳的“豹食虎兒”,來勢極猛。董巨川是形意派名宿,經驗老到,他知道只憑本身功力,雖然也可取勝,但卻必有一番惡鬥,只恐誤了時刻,所以一開首就誆稱她的丈夫被擒,使她心亂,繼而用輕薄的掌法,引她發怒,亂則氣浮,怒則心躁,董巨川覷個正着,左手一託敵腕,右手掌心一翻,迅如閃電般的扣着了那女子臂彎的“曲池穴”,施展擒拿手法把那女子捉了過來。李明珠驚道:“許總管,這人是誰,爲何到我的臥室來捉人?”董巨川笑道:“不把她捉去,你的爹爹可要性命不保哩!”邁開大步,與許成呼嘯而去。
這女子名喚陳美娘,正是江南大俠甘鳳池的妻子。陳美娘武功雖比甘鳳池差許多,但在江湖上也已經少有。他們夫妻二人,最好遊戲風塵,在江南一帶行俠仗義。一個月前,他們搭了一個江湖班子,來到杭州賣藝。甘鳳池因名頭太響,所以用藥易容,到了杭州,恰巧碰着撫臺李衛爲母親祝壽,招他們的班子進衙表演;又恰巧撫臺的女兒歡喜陳美孃的雜技,時時招她進衙。甘鳳池身無別事,也就留了下來。爲了想看看撫衙內有什麼能人,故意參加了衛士的選拔,甘鳳池到杭州時曾和路民瞻通過消息,呂四娘和路民瞻追到杭州,立刻找到了甘鳳池,請他設法。這日恰逢撫臺面試,甘鳳池當場顯技,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將撫臺擒了過來。哪料董巨川老奸巨滑,聽得撫臺說起甘鳳池(化名唐龍)的來歷,事發之後,心想那個雜技班的女子,必是陳美娘無疑。試往內堂一撞,果然撞個正着。
且說甘鳳池將李衛挾爲人質,在堂上大口大口地喝酒,神采飛揚,撫臺的衛士,在堂下穿梭來往,個個膽戰心驚。甘鳳池等得心焦,喝道:“兀那姓董的老賊,爲何還不回來?”話猶未了,堂下一聲應道:“甘大俠少安毋躁,俺來了!”
董巨川三指扣着陳美孃的脈門,笑嘻嘻的將她拖上堂來,甘鳳池見了,又驚又怒。董巨川笑道:“將撫臺大人交換賢嫂,這總算兩不喫虧吧?”甘鳳池氣得七竅生煙,暗罵“奸賊”,但他夫妻恩愛,縱然生氣,也要交換。當下咬牙說道:“好,你把她放開,我將撫臺還你。”董巨川道:“你可不許暗下毒手。”甘鳳池怒道:“江南大俠,說一不二。”董巨川將陳美娘往前一推,甘鳳池也把李衛放下。李衛跑下臺階,陳美娘跑上堂上。這時內堂里人聲嘈雜,秦中越所帶的御林軍忽然從裏面衝了出來。
且說李明珠目睹董巨川將陳美娘擒去,又驚又氣,她絕想不到這賣解的女子有那麼大的來頭,跑入臥房,砰一聲關了房門,滾在牀上痛哭,氣惱父親的衛士對她沒有禮貌。正哭泣間,衣櫥忽然打開,裏面鑽出了一個人來,竟是一個美若天仙的少女,李明珠驚駭之極,收了哭聲,那少女微微笑道:“小姐你生誰的氣啊?說給我聽,我有辦法替你報仇。”話聲柔美親切,李明珠問道:“你是什麼人?”那少女道:“我是那賣解女子的班中姐妹。”李明珠道:“爲什麼我不見你進來?”那女子道:“我聽說小姐天姿國色,我也想和陳姐姐一道來看你,可是你只請陳姐姐一人,所以我只好悄悄地跟她進來了。”李明珠小孩心性,聽那少女贊她美貌,十分高興,笑道:“你才美呢!你是新近搭班的嗎?”那少女道:“是呀!沒有見着小姐以前,我也以爲自己很美,見了小姐,才知道自己差得遠呢!”李明珠越發高興,想了一想,忽然問道:“你說你有辦法替我報仇,你有什麼辦法呢?你的姐姐也給他們捉去了。”那女子道:“是京城來的那些御林軍嗎?”李明珠想起那日在囚房裏,旁邊有幾個人看守犯人,剛纔來捉人的那個傢伙似乎就是看守之一,點點頭道:“大約是吧。”那少女道:“那易辦了,我和你去把犯人偷放出來……”李明珠驚道:“不行,爹爹要罵的。”那少女笑道:“你聽我說呀,咱們把他放出來,悄悄地藏起來,然後交給你的父親看管。這樣,犯人還是在撫衙內,可是讓那些御林軍栽一個筋斗。誰叫他們不尊重你爹,還欺侮你呢?”李明珠道:“他們有人看守的呀。”那少女笑道:“只要你帶我到囚房,我就有辦法。”李明珠還是個不懂事的女孩,哪知天高地厚,她覺得這事情倒也好玩,而且她對那囚犯也頗好感,心想:把他藏起來和他聊聊天,一定很有趣。那囚犯一表斯文,還會做詩的呢!當下說道:“好!咱們就去。”取出兩套男子衣裳,說道:“咱們換了衣裳去吧。”那少女讚道:“你真聰明。”不一會換好服裝,李明珠將她帶到囚房。外面的衛士喝道:“什麼人?”李明珠一時心慌,竟然說不出話。
那少女道:“撫臺大人聽說欽犯有病,叫我來看看是否要請大夫?”守門的“噫”了一聲道:“撫臺大人怎麼知道?”那少女用肘輕輕撞了李明珠一下,說道:“你先回去稟告總管,叫他請大夫去。我進去看看。”李明珠初時貪玩,現在見守門衛士個個凶神惡煞般盯着自己,不覺心慌。猛醒起自己現在已經不是撫臺千金的身份,若然受到什麼侮辱,那豈不是自討沒趣,聽了少女的話,立刻轉過身軀,揚手說道:“你看了欽犯之後,趕快來找我!”御林軍的統領秦中越在裏面大叫道:“什麼人?不許進來!”李明珠已經跑開。守門的衛士伸手攔那喬裝少女,少女道:“撫臺大人要看也不行嗎?”衛士道:“把撫臺的令箭拿來。”少女微微一笑,手指一彈,已點中了那衛士穴道,秦中越在房內聽得外面“撲通”倒地之聲,慌忙跳起,只見一個少年疾搶進來,駢指如戟,點他面上雙睛。秦中越大喝一聲:“有刺客!”雙筆斜飛,左右交刺,那少年身法竟是迅疾異常,身形一矮,就在雙筆方分未合之際,踏中宮直搶進來,招式未變,雙指略沉,戳向胸口的“當門穴”,這“當門穴”又名“血穴”,乃是人身九個“死穴”之一,秦中越大喫一驚,躲閃不及,伏地一滾,左手判官筆驟的擲出,阻敵進攻,那少年五指一攏,竟然把秦中越的兵器抓在手中,反手一擲,如同背後有眼睛一般,將搶進囚房的一個衛士擊倒。步似靈猿,仍然追擊,秦中越是御林軍的統領之一,武功不弱,這時已一個“鯉魚打挺”,翻了起來,把剩下的一支判官筆當五行劍用,盤旋飛舞,前遮後擋,而門外幾個當值的御林軍,也聞聲湧進。這少年好不厲害,反身一躍,把最先湧進的兩名軍士直摜出去。秦中越稍有餘暇,心念一動,奔向房中的囚犯,哪料呼呼風響,眼睛一花,那少年竟如大鳥一般,在自己頭頂飛過,攔在欽犯檻前,雙掌一推,打了一個圓圈,左手上挑,右手下按,秦中越忙把筆一封,那少年雙掌變指,一點“期門”,一點“將臺”,這兩處穴道,都是人身“暈穴”,秦中越本是打穴的好手,見這少年點穴奇快,嚇了一身冷汗。疾忙退時,哪裏還來得及,剛一轉身,背後立覺奇痛,左肋的“精促穴”已給點着。這“精促穴”在背後由下數上的第二條與第三條的骨縫中,適當脾位,乃是人身九個“啞穴”之一,一被點中,渾身癱瘓。
少年得手之後,反身將檻上的犯人抱起,低聲喚道:“沈哥哥!”沈在寬喉頭哽咽,應聲微弱,說道:“不必救我了。”這喬裝少年正是呂四娘,她聽得沈在寬能夠說話,放下了心,左手環抱腰圍,將他背起,右手從衣襟拔出一口精光閃目的佩劍,反身便往外闖!
門外的御林軍紛紛呼喝,哪裏阻攔得住?呂四娘縱高竄低,直衝出外面大堂。甘鳳池大聲歡呼,董巨川大爲震動。李衛叫道:“快截!”董巨川甘天龍雙搶上去。甘鳳池大喝一聲,運用大擒拿手法,疾的抓着一名衛士背心,朝兩人摔去。陳美娘剛纔喫了大虧,心中氣惱,拔出匕首,搶在甘鳳池之前,向董巨川疾刺,董巨川兩手虛掩面門,騰的飛起右足,向陳美孃的匕首踢來,陳美娘轉身一閃,甘天龍刷的一劍側面襲到,陳美娘匕首一格,董巨川疾衝上去,想把陳美娘再次擒着。忽然呼的一聲,甘鳳池如箭飛至,雙手一分,四臂相格,董巨川身形不穩,幾乎仆地,從懷中一探,取出透骨毒釘,三枝齊發,急勁異常,甘鳳池大喝一聲,左手又抓起一名衛士,往前一推,三枝毒釘,都打入衛士身中,雙掌一錯,又來撲擊。董巨川急忙遊走,呂四娘已力斬十餘衛士,衝至月門,回頭叫道:“七哥七嫂,咱們快走!”甘天龍與陳美娘武藝相當,正在纏戰,衛士從旁相助,將她圍在覈心。甘鳳池掌劈指戳,倏忽之間,把圍攻陳美孃的衛士全都打傷。甘天龍膽戰心驚,慌忙退時,陳美娘匕首一送,插入他脅下三寸,悶氣頓舒,和甘鳳池並肩外闖。撫衙的衛士幾曾見過如此聲勢,就如同給狂潮衝擊一般,向兩邊分裂開去。狂笑聲中,甘鳳池夫婦追上了呂四娘,三人都衝出撫衙去了。
呂四娘到了甘鳳池家中,說道:“請借靜室一用。”陳美娘將她帶入臥房,微笑退出,順手將房門虛掩。呂四娘面上一紅,帶笑罵道:“淘氣的嫂子,好不正經。”將沈在寬放在牀上,低聲說道:“沈哥哥,我在你的身邊呢!”沈在寬面色慘白,雙眸半張,嘆口氣道:“你何必救我?”呂四娘心兒亂跳,急忙解衣審視,卻不見有甚傷痕,手臂一鬆,沈在寬撲通又倒。呂四娘是個大行家,把耳貼在他胸前一聽,伸手在他腿彎一扭,沈在寬“喲”的一聲叫了出來,卻仍是不能動彈。呂四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只聽沈在寬幽幽說道:“我已成廢人了,你救我也沒用。”原來董巨川老奸巨滑,生怕有人把沈在寬救走,竟然下了毒手,用內家掌力震裂他下肢筋絡,又用陰力使他受了內傷,把他弄成癱瘓,造成癆症。縱有華陀再世,也難救治。呂四娘如受雷轟,魂飛魄散,但一觸及沈在寬那悽然絕望的眼光,急忙以絕大的定力,鎮住心神,毅然說道:“什麼沒用?在寬,你枉以名儒自負,豈不聞: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太史公身受腐刑乃著史記。這三人何嘗不是殘廢?但卻名垂千秋萬世!在寬,一死易耳,大丈夫當在絕難之中以求生!”呂四娘侃侃而談,說到後來,竟然聲淚俱下。
“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這是《太史公自序》裏的兩句話,《史記》的作者司馬遷,是漢武帝時代的人,他爲了李陵敗降匈奴的事說了幾句公道話,觸怒了漢武帝,竟然身受“腐刑”(閹割),所以他以左丘明和孫臏自況,說左丘氏在失明之後,孫臏在被削去膝蓋骨之後,還能著書立說,他們不是像自己一樣都是“廢人”嗎?他以前人堅忍不拔的精神鼓舞了自己,因而也寫出了偉大的史書。而今呂四娘以左丘明、孫臏和司馬遷三人爲例,激勵沈在寬自勉。沈在寬熱淚盈眶,陡然覺得生命重新充實起來,他緊握着呂四孃的手,呂四娘也是滿臉淚光,然而這已經不是絕望的眼淚了,這淚光驅散了沈在寬眼前的灰暗,他看到了生命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