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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妹還沒有睡,一個人在看電視。見他回來了,她也不怎麼熱乎,只看了看牆上的鐘。朱懷鏡就明白她是怪他回來晚了,便隨意說起向市長他們遇難的事,暗示他是忙這事兒去了。香妹問他喫了飯沒有。他說這麼晚沒喫飯不早餓癟了。香妹這就起身爲他倒了水來洗臉洗腳。
上了牀,兩人閒話一陣,氣氛好些了,朱懷鏡就說起了去看望柳祕書長夫人的事。香妹聽說又要破費五千塊錢,一把坐了起來,任朱懷鏡怎麼說就是不答應。朱懷鏡左勸右勸,擺的都是上次說過的那些道理。可這回不怎麼靈了,香妹死活不依。朱懷鏡就發火了。他一火,香妹就下了牀,賭氣取出存摺,扔給朱懷鏡,說:“好好!都給你,任你怎麼送,不關我的事!今後再不許在我面前說錢的事!”
香妹氣呼呼地去了兒子房間睡。存摺在朱懷鏡的枕邊,他也不去拿它。也難怪香妹生氣,這麼花錢真的讓人心痛。父親在鄉下拱着屁股幹了一輩子,手頭還從來沒有過二萬五千塊錢啊!朱懷鏡平時再怎麼大方,再怎麼喫喝,也不敢太大手大腳。他總時不時會想起他熟悉的鄉村。他買雙皮鞋,買件衣服,或是下了頓館子,總會突然想到花這些錢,父親得辛辛苦苦做半年或是做一年。父親口咬黃土背朝天,一年還掙不來他在外面喫的一頓飯錢。他太熟悉那些鄉村了,太熟悉父親一樣的農民了!那仍然很貧窮的鄉村,是他永遠走不出的背景,是他心靈和情感的腹地。
但是,朱懷鏡畢竟離開了鄉村。離開鄉村幾乎是所有鄉下人的願望。父老鄉親巴望他有出息,大大地有出息。可出來這麼些年,他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一個鄉下人所謂的大出息,得通過幾代人的努力才能實現。他朱懷鏡這一代只能走完從鄉下人變成城裏人這一步。他只能爲兒子創造條件,讓兒子比他再高貴些。以後孫子比兒子又更高貴些。只有這樣,他的家族纔會慢慢進入社會的高層。不管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社會事實上已存在了階層。生活在下層的人,你可以傲骨錚錚地蔑視上層,可你休想輕易地接近和走向上層。所謂上層,向來都是指做了大官的人,可這些年上層行列裏又增加了新的成分,那就是賺了大錢的人。在荊都,做大官的和賺大錢的都被人稱作老闆。這些老闆,大概也就是柳祕書長在修改《政府工作報告》時說起的所謂“人士”。朱懷鏡想,這“人士”二字的出籠,字面上也許沒有多少特別的深意,但似乎中間隱約透露着一股氣息:有些人真的越來越貴族化了。他想着這事,就起身開了燈,找來辭典,翻到“人”字。
【人士】有一定社會影響的人物:民主~各界~黨外~愛國~。
【人員】擔任某種職務的人:機關工作~武裝~值班~配備~。
人士稱得上人物,而人員只能是普通人而已。朱懷鏡合上辭典,突然覺得自己很迂腐很可笑,居然正兒八經地翻着辭典,考證什麼是人士,什麼是人員。辭典是死的,語言是活的,而官場語言往往又是含蓄、隱晦和富有象徵意義的,翻辭典有什麼用?儘管做官的仍被稱作公僕,儘管有錢的人仍尊你爲上帝,可事實就是事實。下層人想快些進入上層,拿時興的官話說,就是實現超常規發展,你就得有超常規的手段。朱懷鏡伸手拿起存摺,握在手裏。存摺冰涼的,一股寒氣直躥他的全身。他閉着眼睛,體驗着一種近似悲壯的情緒。存摺在他的手心被捏得發熱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靜了。
也不知有多晚了,他沒有半點睡意,索性起牀了。聽聽隔壁沒有香妹任何聲息,他便開了門出去了。戶外很冷,路燈白得發青,這種燈光下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層魔幻色彩。朱懷鏡知道自己這時的臉色也許很恐怖。他去了辦公樓,站崗的武警奇怪地望着他。他裝模作樣地同人家招招手,像個日理萬機的領導。進辦公室坐了會兒,心想還是回去睡了。可一出了辦公樓,卻向大門的方向去了。
朱懷鏡走在寒風中感到莫名其妙的悲壯,淚水模糊了雙眼。他想這個時候有誰惹了他,誰就倒黴了,他一定將這人揍個半死!寒風迎面吹來,叫他不能呼吸。他便頂着風嗚嗚地怪叫,像一匹孤獨的狼。
他這麼叫喊着,就到了龍興大酒店附近。望見酒店門廳外面通明的燈火,他不再叫喊了。可今天這紅紅綠綠的燈光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悽豔和傷感,又忍不住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