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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當今學文史的找不到工作,這話也許正確,但絕不代表教文史的也找不到工作。那幾個出走的語文老師一踏入社會便像新股上市,要的單位排隊,頓時學校十個語文老師只剩六個。師範剛畢業的學生大多瞧不起教師職業,偶有幾個瞧得起教師職業的也瞧不起這所學校,惟有馬德保這種躲在書堆裏不諳世道的人才會一臉光榮地去任職。他到學校第一天,校領導都與他親切會面,足見學校的飢渴程度。
馬德保任一個班級的語文教師和文學社社長。他以爲現在學生的語文水平差,把屠格涅夫教成涅格屠夫都不會有人發現,所以草草備課。第一天教書的人都會緊張,這是常理,馬德保不知道,以爲自己著作等身,見多識廣,沒理由緊張。不料一踏進教室門,緊張就探頭探腦要冒出來,馬德保一想到自己在緊張,緊張便又擴大多倍,還沒說話腳就在抖。
一個緊張的人說話時的表現不是忘記內容,而是忘記過渡,馬德保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兩句毫無因果關係的句子居然能用“所以”串起來。講課文失敗,掩飾的辦法就是不斷施問。畢業班的林雨翔看透了馬德保的緊張,又想在聽課的教師面前表現,連連舉手胡謅。馬德保本來是在瞎問,和林雨翔的答案志同道合,竟可以一一匹配。渡過難關後,馬德保對林雨翔極口揄揚,相見恨晚,馬上把他收進文學社。
林雨翔老家在農村,這村倚着一條鐵路。前幾年火車提速,但那裏的孩子卻不能提速。一次在鐵路上玩時一下被軋死兩個,虧得那時五歲的林雨翔在家裏被逼着讀《尚書》,倖免於難,成爲教條主義發展至今唯一成就的一件好事。林父先是恐懼不安,成天讓林雨翔背《論語》、《左傳》。但那兩個爲自由主義獻身的孩子在人心裏陰魂不散,林父常會夢見鐵軌邊腸子骨頭一地都是,斷定此地不可久留。正好區委裏的一個內部刊物要人,林父榮升編輯,便舉家搬遷。不幸財力有限,搬不遠,只把家挪了一兩公里,到了鎮上。離鐵軌遠了,心裏踏實不少,每天早出晚歸工作也挺順心。
林父這人愛書如命,可惜只是愛書,而不是愛讀書。家裏藏了好幾千冊書,只作炫耀用,平日很少翻閱。一個人在糞坑邊上站久了也會染上糞臭,把這個原理延伸下去,一個人在書堆裏呆久了當然也會染上書香。林父不學而有術,靠詩歌出家,成了區裏有名氣的作家。家裏的藏書只能起對外炫耀的作用,對內就沒這威力了。林雨翔小時候常一搖一晃地說:“屁書,廢書,沒用的書。”話由林母之口傳入林父之耳,好比我國的古詩經翻譯傳到外國,韻味大變。林父把小雨翔痛揍一頓,理由是侮辱文化。林雨翔那時可憐得還不懂什麼叫“侮辱”,當然更別談“文化”了,只當自己口吐髒話,嚇得以後說話不敢涉及人體和牲畜。林父經小雨翔的一罵,思想產生一個飛躍,決心變廢爲寶,每天逼小雨翔認字讀書,自己十分得意——書這東西就像鈔票,老子不用攢着留給小子用,是老子愛的體現。
沒想到林雨翔天生——應該是後天因素居多——對書沒有好感,也想博大地留給後代享用——他下意識裏替後代十分着想。書就好比女人,一個人拿到一本新書,翻閱時自會有見到一個處女一樣憐香惜玉的好感,因爲至少這本書裏的內容他是第一個讀到的;反之,舊書在手,就像娶個再婚女人,春色半老紅顏半損,翻了也沒興趣,因爲他所讀的內容別人早已讀過好多遍,斷無新鮮可言。林雨翔竭力保留書的新鮮,弄不好後代困難時這些書還可以當新書賣呢。林父的眼光只停留在兒子身上,沒能深邃到孫子的地步,天天死令林雨翔讀書,而且是讀“好書”。《紅樓夢》裏女人太多,怕兒子過早對女人起研究興趣,所以列爲禁書。所幸《水滸傳》裏有一百零五個男人,佔據絕對優勢,就算有女人出現也成不了氣候,故沒被禁掉,但裏面的對話會刪去一些內容,如“鳥”就不能出現,有“鳥”之處一概塗黑,引得《水滸傳》裏“千山鳥飛絕”。無奈《水滸傳》裏鳥太多,林父工作量太大,況且生物學告訴我們,一種動物的滅絕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所以林父百密一疏,不經意留下幾隻漏網之“鳥”,事後發現,頭皮都麻了,還好弭患及時,沒造成影響。
林父才疏,只識其一不識其二,把老舍《四世同堂》裏的“屌”錯放了過去。一天偶查字典,找到“屌”字,大喫一驚,想老舍的文章用詞深奧,不適合給小雨翔看,思來想去,還是古文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