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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以后的一个夜晚,我睡不着,听见一条狗围着房子一圈一圈地转。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仿佛我们丢失多年的一条狗在夜里回来了,它找不到门,找不到窗户,只有不停地转。我想起来去看看,却动不了身,胸脯被什么东西压住,也叫不出声。我想起那户无梦人家静悄悄的睡眠,那个夜晚,他们或许一样没有睡着,一家人眼睁睁地躺在炕上,听一个人围着他们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约摸后半夜,我快要睡着了,被撞了一下,是一个粗木桩。之前我还摸到一条狗身上,狗竟没叫。天黑得连狗都没有了知觉。
木桩上绑一根麻绳,细细的,顺着绳摸去,是一颗牛头,牛一动不动,鼻孔里的气沉缓又均匀。顺着绳摸回来,摸到木桩上的树疙瘩,脚踩上去往上摸,有一个斜杈,滑溜溜的,杈的根部一道斜斧印,已经磨蹭得不刺手——这是韩三家的拴牛桩。一下我全清楚了,仿佛心中的灯哗的全亮了——我和韩三经常在拴牛桩上玩,我最喜欢吊在那个横杈上晃动着身子,有时攀着木桩爬上去,有时站在卧躺的牛背上,一纵身抱住木头。横杈直指的方向,过一条马路,就是我们家院子。
我走着走着突然啥也看不见,眼前一片黑暗。我努力地想着前面的路,突然消失的那些人和事物,着急地喊他们的名字,手胡乱摸索着。两手漆黑。
我知道迟早我会走进那片彻底的黑暗里。它是我一个人的漫漫长夜,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降临。我不会在那样的黑暗中,再迎来光明。太阳永远地照耀到别处。
到那时我会再一次想起那个拴牛的榆木桩,想起它根部让人踩脚的木疙瘩、半腰处斜伸的那个横杈,我会沿着它的指向一直地走回家去。我会摸到院门、门上的木纹和板缝,手伸进去,移开顶门的木棍,我会摸到铁锨、挂在墙上的镰刀和绳子,摸到锅台、锅台上的碗、碗沿的豁口和饭迹,摸到掉在桌上的一粒米、一小片馍馍。
当我黑黑地回到家里,没人知道我已经回来,就像没人知道我曾经离开。门静静推开又关住。我蹑足走过梦中的家人,在大土炕的一角悄悄躺下,这时我听见那场天上的大风,正呼啸着离开村子。那些疯狂摇动的树木就要停住,刮到天空的树叶就要落下来,从这个村庄,到整个大地,无边无际的尘埃,就要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