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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坐在椅子上,將身靠了椅背,將手絹放在膝蓋上,兩手臂互抱起來。水村笑道:“不用做作了,表情夠了,這也就只差福爾摩斯用的那個菸斗了。”秋山笑道:“讓我告訴你,這女子是上海人寄居南京的,裝束極時髦,衣服很華麗,大概是個浪漫女子,臉上擦有胭脂,有菸捲癮。她大概認識幾個字,也許還認得幾個英文字,但是程度很淺。她是圓式的瓜子臉,眼睛黑白分明,穿平底鞋……”水村笑道:“胡鬧!你簡直有點瞎蒙。憑這一條手絹,你怎麼能夠把她的相貌,性情,程度,都猜了出來。最荒謬的,你竟會想到她是穿平底鞋。”秋山將手絹向他懷裏一擲,將腳搖曳着道:“你憑着良心說,我猜對了多少?無論對不對,我都是由情理上一層一層推出去的,決不是瞎說。”水村道:“你不必管對不對,我要反問你一下,你所猜的理由安在?”秋山笑道:“我當然有理由,因爲這種雪青色的手絹,上海婦女最近時興的,南京城裏還不多見人用,上海的習俗,當然是上海人先傳染。她縱不是上海人,也是個極端模仿上海婦女的。能用這種手絹的人,決不會穿着古板的舊式衣服,這已是可斷言的。其次,這一條手絹,要兩塊錢。試問有衣服不華麗,用這種昂貴手絹的嗎?我說她臉上擦胭脂,是手絹上有了紅印。說她抽香菸,是手絹上有煙味。女子如此的奢華,又抽菸卷,當然不是拘謹一流的女子。手絹上的香味,也是一種精貴的香水所留下的,於此也可證明她是會用錢的。至於我說她認得字,那是根據這手絹上有幾點藍墨水點。她或是身上帶有自來水筆,或者家裏有鋼筆。不過她雖用鋼筆,然而她並不認識幾個英文字,因爲這手絹角上,繡了兩個英文字母,這自然是名字的縮寫。然而你看這個M字,是大寫的,這個F,卻是小寫的,連姓名用大寫字母縮寫,都不知道,英文程度,豈不是有限?”水村道:“這都罷了,你怎麼知道她的臉是瓜子臉,難道這也是由手絹看出來的嗎?”秋山道:“這卻不是,我知道你對於美女,是取瓜子式的之這個女子,你一見傾心,自然亦復如是。至於她穿平底鞋,我就猜着,她不和你提籃子,手絹不會落下。若要提籃子,下關輪渡的擠擁,如何走得了?我的理由,完全說了,對不對?”水村道:“這真怪,你知道的,倒會比我多,你認識這個女子嗎?若是認識的話,何妨和我們介紹。”秋山哈哈笑道:“這由你嘴裏證明出來,你的確一到南京就認識一個女子了。我知道她是誰?還是你給我介紹罷。”水村笑道:“你說得這樣逼真,也許你真認識,你告訴我這是誰。”秋山一拍手站起來道:“這就奇了。你在路上遇到一個女子,無名無姓,我又不曾在一路看到,我能知道是誰呢?”水村望着天想了一會子,忽然笑起來道:“若是我把經過告訴你,你能作更進一步的偵察嗎?”秋山道:“這不能在事先預定,且看你的報告如何?”水村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全告訴你也不要緊。”於是將昨日由浦口渡江登輪,以至於在下關歇客棧的事,都說了個詳細。因笑道:“我全告訴你了,現在你該偵察出一個結果來了。”秋山笑道:“你說的話,不但不能再給我一些線索,反讓我以前所猜得的,都有些搖動。不過我有一個法子,可以找着她的。這種女子,南京城裏時髦些的娛樂場,一定不會短少她的蹤跡。你若是誠心訪她,可以多到這些娛樂場去玩玩,尤其是星期日和星期六,她必定得出來的,那個時候,你可以去找她。見着她之後,你不必再客氣,老老實實的,就問她的姓名住址。她若是有意於你,一定毫不隱瞞,完全告訴你的。”水村笑道:“算了算了,說了半天,你出的不過是這樣一個屎主意。這種主意我也想得出,用不着你這個紙面上的福爾摩斯來作顧問了。”秋山笑道:“今天正是個假期,你今天就去碰碰看。”說着又笑了起來。
水村讓他玩笑開夠了,就不再說什麼。其實他心裏,也是如此想着,當昨天晚上她上汽車的時候,彷彿聽到她問是到夫子廟的嗎?莫非她家就住在夫子廟?本想問一問秋山,這夫子廟在什麼地方,現在怕爲了這個,讓人家疑心,只好不問了。秋山說是到娛樂場去找她,這雖是一個靠不住的笨主意,然而除了這個,也想不出什麼再好的法子,除非是到夫子廟那地方去撞撞看,也許可以把她撞着。當時把這計劃擱在心裏,表面上不再提到這件事。
到了次日,只說是出來訪朋友,一個人從荒落的菜地裏,找上大街來。向街上的警察打聽明白了夫子廟,也就毫不考量,向着目的地而來。心裏想着,這個地方,一定是個很整齊的住宅區,外帶着一座蒼松翠柏,黃瓦紅牆的孔廟,附近或者有幾個很好的學校。她既是個學生樣子的人,住在整齊肅靜的夫子廟附近,那是理之當然了。他照着巡警指示的道路,先走了一截中山大道,然後又經過了幾條很熱鬧的街,並不象是到住宅區的,心裏倒有些疑惑。第二次再向警察打聽,警察將指揮棍一指,說是一直走去,路不多,就是夫子廟了。於水村又順着他指着的路走去,心裏便有點疑惑,只是推敲着夫子廟的形狀。腳下走過了馬路,便是一截大鵝卵石砌的大寬巷。這裏正是一截挑水夫必經之路,滿地讓水潑得溼淋淋的,皮鞋踩在上面一走一滑。穿過兩條巷,忽過一條橫街,這條街上,雖不十分熱鬧,卻兩面一律新蓋的樓面鋪房,多是茶館酒店。一個賣香菸的店裏,一座大梯子,直通到樓上,迎梯子頭上,懸了一塊橫匾,大書“金粉閣”三字。是了,聽說南京有清唱老戲的茶樓,容納着一些歌女爲號召,大概就是這裏。歌女自然有真爲賣清唱而來的,但是也有許多爲了禁娼,迫不得已改業的。那末,這種地方,不見得有人願在這裏住家,莫不是走錯了?再問警察,他說這就是夫子廟了。問廟在那裏,前面那空場就是。
水村越訪問越奇怪,索性把這廟訪問到,看是怎樣一個地方。順着街向前,又經過了四五處清唱的地方。便走到了空場。這空場上,左一個布棚,右一把大傘,在這傘下,全是些攤子。有賣瓜子花生糖的,許多玻璃格子,裝了喫的。有補牙帶賣藥草的,有小籐筐子裝了許多牙齒,有大牙,有板牙,有門牙。有賣雨花臺小玩石的,用清花缸儲滿清水,裏面浸着。花生糖,板牙,小石頭子,一連三個攤子,倒也映帶生姿。此外賣蒸糕的,賣化妝品的,賣膏藥的,各種不同類的攤子,分着幾排,在三座廟門外排着。廟門也找不出什麼金碧輝煌的顏色,只是那灰黑的木門框,還存些偉大的遺規。所預想的那些古色古香,完全不見。走進廟去,裏面依然是攤子,不過加了些露天玩藝。自己不由得好笑起來,這個地方,豈是美人所居之處,幸而不曾露一點口風,一人溜了來的,若是讓他們知道,更要大開其玩笑了。昨天已是很晚了,不知道那女子坐車到夫子廟作什麼?或者是我聽錯了?
順步走了出廟,抬頭兒見一家茶樓,高聳在對面的右角。心想,自南京北上的人,都卷着舌尖學南京人說話。“喫茶去!”想必這南京人上茶館,有一種特別的風味,倒不能不一試。眼面前有茶樓,不可放過,且上去看看。於是引腳走進了茶館,只見一二十張桌子,橫七豎八,全坐滿了人,因樓梯在身邊,就走上樓去。這樓上也和樓下一樣,不但人坐滿了,桌子上也是擺滿了,除了泡茶的蓋碗之外,大的麪碗,小的醋醬碟子,還有那佔下半個桌面的籠屜,加上包瓜子花生的紙片,火柴,香菸,以至於水菸袋,這桌上那有一點空隙?這樣子望了也不舒服,不信南京人對了這些東西,能每天玩賞幾小時,再看樓板上,更不要談了,讓茶水潑溼成一片,瓜子殼,香菸頭,鼻涕,粘痰,碎紙,星羅棋佈,實在髒得不能下腳。可是自己只管這樣看着難過,在茶樓上品茗的人,卻一點也不知道,笑的笑,說的說,那聲音,真有些象狂風暴雨。水村正自徘徊着,一個堂倌,兩手捧了兩層籠屜,擠着向桌子縫裏鑽。看見他站在路頭上徘徊,以爲他是找不出茶座,就用嘴向窗戶邊一努道:“那裏不有一張空桌子嗎?坐下罷。”水村雖覺得他的話,未免有點命令式,然而坐着喝一碗茶也好,就靠了窗戶,在那張桌子邊坐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