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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芬看到於水村這種情形,分明是有個八成醉了,笑着舉了一舉空杯子道:“多謝多謝。”李太湖看看於水村,又看看李梅芬,手扶了酒杯子,微笑着。莫新野笑道:“這對碰對兒喝着,真是痛快,我公推李先生敬這位秦女士三杯。”他二人是並排坐的,他說着話,就用腳碰了一碰太湖的腿。太湖向着桂芳微微一笑,正想說什麼,可是正着眼色向人一看,人家臉上一點笑容沒有,連忙收了笑臉,低了頭扶起筷子,只管去撥弄面前那碗炒黃瓜片。梅芬和桂芳坐在一處的,她就將手胳膊碰了桂芳一下道:“你就喝一杯罷,看主人的面子。”桂芳只得端了杯子,向太湖舉了一舉。太湖難爲情,低了頭喫黃瓜,卻沒有理會到。莫新野道:“老李?怎麼樣?人家喝酒了。”太湖一抬頭看見,哦了一聲,馬上舉起杯子來。不料手伸得過快,沒有拿住,把杯子打翻了。這一下子,他雖沒喝酒,臉上立刻也有了醉容。秋華不便讓桂芳老舉了杯子等着,便舉杯向她一笑,喝下一杯了。新野狠狠的瞅了太湖一下,又用大腿,連碰他幾下。太湖心中明白,向着他點了一點頭。秋華見這幾位客人,各各神氣不同,這酒不喝也罷,別鬧出笑話來了,因之匆匆的搬上飯碗來,無形的把酒停止了。
喫過了飯,天色已完全黑了。秋華把這三位女客,一齊引到水村的屋子裏去,讓水村到莫新野屋子裏來搭住。新野見屋子裏沒有人了,便笑問道:“你今天太得意了,問了她住在那裏嗎?”水村道:“她說她寄居在親戚家裏。”新野道:“那麼,在那個學校裏,你應該知道了?”水村道:“她說她這個學期沒有進學校。”新野道:“什麼,你和她談了許久的話,一點消息都沒有探出來嗎?你談的是些什麼?”水村道:“都是由她問我,沒有讓我問她。我看大概她是爲了有她嬸母在當面,有不便之處吧。”說到這裏,卻聽到門邊有一個低微的聲音答道:“對的,準是這樣。”說着,門一推,李太湖先伸進一個頭來。新野道:“爲什麼鬼鬼祟祟,有話進來說。”太湖笑着低聲道:“你們看見了沒有?”水村道:“看見什麼?”太湖道:“剛纔喫過飯的時候,我倒一杯茶給她,她笑着點點頭,接過去了。”新野道:“這也很平常的事,算什麼?你不信,你走過去和她鞠一個躬,她一定也會和你點一個頭的。”太湖見水村怔怔地望着,因笑道:“你不用多心,我說的這個她,是姓秦的,不是姓李的,你幫我一點忙,將來也許我可以幫你一點忙呀。”說着,就笑了起來。
這時窗子外的雨,還沒有全止,那檐溜只管浙瀝作響。太湖在屋子裏側着頭聽了許久,又跑出屋子來,先在屋檐下伸出一隻手到天井裏去試探試探,見沒有雨點落在手上,又復站到天井裏抬起頭來看看。見天上其黑如墨,一點星光沒有,卻有一陣陣冰涼的空氣撲到臉上,正是在下濛濛細雨。水村在屋子裏問道:“外面還在下嗎?”太湖很高興,跳起來答道:“雨還在小下,也許明天……”一句話未了,天井裏的青苔石頭,滑得他拍吒一聲,向地下一滾。水村新野聽到,同時問怎麼了。太湖道:“哎喲!這一下子,把我渾身骨頭都震麻了。至少我要半個月不能坐板凳。”新野出來看時,他坐在泥地上,還不曾起來呢,笑着彎了腰道:“這真是樂極生悲,快些起來罷。你還打算讓那位女士來攙你嗎?”太湖輕輕叫道:“莫作聲,莫作聲,讓人家聽到了,什麼意思。”說着,兩手撐着泥地,爬了起來。走到屋子裏看時,衣服的下身,完全是泥糊了,自己也笑起來。他回房洗手,換了衣服,又跑了來,指着上面屋子道:“他們賓主還在談話,客人早起不了,一定在這裏喫早飯去。”新野道:“那末,你可以和她們照兩張相。”太湖道:“沒有膠片了。”新野笑道:“所以我早就恭祝你,一天要能照五打膠片纔好。我這話能算是說錯了嗎?”大家又笑起來。三人又說又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直到各人的眼睛都昏澀着睜不開來,這才睡了。
次日一醒,水村馬上披了衣服,走到天井裏去看看天色。昨晚所猜想的,完全不對,原來天色已大晴了。屋外一棵綠樹,拂着陽光,想是太陽高升了。掉轉身馬上向屋子裏走。只見李太湖打開窗戶,揉着眼睛,向天上望去,一見水村就笑道:“糟糕,天晴了,客走了嗎?”水村笑着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不是起來看天色的。怎麼着?客人走了嗎?”太湖道:“我不知道,客都走了嗎?”忽然上屋子裏有人答道:“有勞二位惦記,我們還沒有走呢。還好,天色倒放晴了。”說話的人走到天井裏來,正是李梅芬,她一隻手撐了堂屋門,一隻手理了鬢髮,也不住的抬着頭望天呢。水村和太湖倒都有些難爲情,向着她各笑了一笑。她道:“你二位早哇!”水村笑道:“也不早了。”梅芬道:“是不早了,我該把她們叫醒,趕快回家了。”說着已轉身而去。
水村和太湖的精神,這時都爲之一振,趕着整理好了衣服,洗過了臉,同坐在正屋子裏看書。一會子工夫,秋山由後進屋子走出來,笑道:“你兩人真用功。”接着水村的書看時,是一本五年前的中國年鑑。太湖手裏,卻捧的是本日文的政治學。因笑道:“太湖,你幾時學會了日文?你不是說連字母都不認識嗎?”太湖道:“我也就該學學日文了。”秋山笑道:“你自然也是亡羊補牢,猶未爲晚。”太湖還想說什麼時,三位女客可都一齊出來了。水村首先站起來讓坐。梅芬笑道:“我現在知道,於先生在這裏也是客,對我們這樣特別客氣,我們真不敢當了。”水村笑道:“雖然大家都是客,但是我們和這裏的主人,象自己一家人一樣,代主人翁招待招待,那也是應當的。”梅芬笑着向她嬸孃道:“那末,將來我們謝謝主人,也應當謝謝這幾位先生了。”孫氏點頭道:“那是自然。”梅芬在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對大家望了一望,那雙深藏在睫毛裏一對明珠,很靈活的一轉。接着便一伸手握着秋華的手道:“昨天真是打攪你不堪,過天我再來道謝。不過我還有一句話沒聲明……”秋華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們至少都是學界中人,彼此不應該談那俗套。”梅芬笑道:“既是認定我們是學界中人……”桂芳在一旁插嘴道:“梅芬走罷,我實在要趕着回去了。”水村對梅芬道:“何不再坐一會,讓我們到大街去找三輛車子來。”桂芳笑道:“這到大街多遠?等車子來了,又半上午了。你看,太陽多高了。”她說着,手一指疏林樹梢上的那一顆紅日,眉毛皺了一皺。太湖站在一邊,也不知說什麼好。兩隻手下垂,一會兒捏拳頭,一會兒伸巴掌,一會兒挪搓着五個指頭。然而女客心裏都有事,她們又道謝過了,那肯停留,就都向外走。大家送出大門來,梅芬桂芳又都向大家點了頭告辭。
然而不幸的太湖,他恰擠在大家的身後,他點着頭送人,人家不看見。他連忙搶上前一步,站到人面前去。偏是秦桂芳比他更快,已轉身向前走了。他一疏神,忽然叫了一聲秦女士。桂芳迴轉身來,止住步問道:“先生,有什麼事嗎?”太湖沉吟了一會,又望了大家一望,笑着一鞠躬道:“沒什麼事,再見了。”桂芳也只好點點頭。秋山夫婦和新野都幾乎要笑出來,只好咬牙忍耐着。水村也覺這舉動不大妥當,卻胡咳嗽了一陣,把這事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