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於水村手上拿了這條手絹,站在路頭上,不覺是呆了。說到桃枝態度,真是爽快,對男子有點愛慕,就表示有點愛慕,並不有怎麼虛僞的做作。男子要知道她對於自己的意思如何,並不用得去仔細研究,明明白白擺在面前的。這個女子,如是一個有較深些的學問,得着社會上的幫助,她決不難做成功一件大事,作一個英雄。象我這樣性情浪漫些的人,又沒有一絲一毫的產業,那只有這種人,是最合妻的條件的了。這樣想着,手上拿了那手絹,見身旁有塊青草地,索性坐了下去,只把那手絹舞弄着。
忽然有人在身後哈哈大笑起來,回頭看時,秋山站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只管拍着手。水村站起身來笑道:“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讓你看見了,要你笑成這個樣子?”秋山道:“你的靈魂,大概跟着人家的車子,一路到夫子廟去了。自己坐在地上,沾了這一身的黃土,一點都不知道。”水村迴轉身,看看自己的褲子,可不是沾着一大片黃泥嗎?笑道:“我只看到草是青的,就坐下去,倒不料草裏頭是些化泥。”秋山道:“不但草地如此,在社會上作事,也是如此。”水村道:“據你這樣說,這位歌女,是靠不住的了?”秋山道:“你這話太奇怪,我並沒有說到這位李老闆,你何以拉扯上來?”水村道:“憑你這句李老闆的話,我就知道你瞧她不起了。爲什麼當面稱李女士,背後稱呼李老闆呢?”秋山笑道:“一個人要捧人,也當捧得有分寸。你想,我們既承認歌女並不下賤,把人家恭敬歌女的稱呼來稱呼她,這也不算是侮辱,爲什麼你就覺得不平呢?難道你還是認爲歌女和我們不平等嗎?”水村連搖着頭道:“胡說胡說!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和你說了。”他說畢這話,轉身就向家中走。秋山拍手一笑道:“你不必慌,我是窮寇莫追的。”
水村回到家去,這些朋友們少不得又是一陣說笑。但是水村經過了今天這一段情形,人家說笑儘管是說笑,他心中迷戀,依然仍是迷戀。心想當她臨去的時候,說了一句是今天晚上見,她已經猜透了我今天晚上必去聽唱的。照着我自己的意思說,今晚也是非去不可。然而我自濟南動身到這裏來以後,所剩的幾個錢,都花光了。這時要到茶樓上去,不說別的,就是這四毛錢的茶資,多少都有些問題;還要去學那些闊人,一花二三十塊,當然是不能夠。在這種繁華場中,要去作一個歌女的情人,喝一碗清茶而不能夠,這也該自慚形穢。然而果然是不去,卻又要讓桃枝大大的失望。究竟是去與不去,這真讓自己不知道如何是好。想到這裏,坐立不住,就到牀上去躺下了。
李太湖正想打聽打聽,外間所傳,歌女可以接近,是不是事實?果然可以接近,又是怎樣一套手續?見水村納着悶睡到了屋子裏去,不知是什麼原因。走到他窗戶外,向裏面張望了兩三次,見他都是側着身體,在那裏睡下,又悄悄的走開。莫新野在他身後盯着,看了個清楚,馬上走回屋子去,抱着琵琶彈了一支新編的《因爲你》,隨着口裏也唱起來道:
我照着鏡子瘦了,我見着茶飯,夠了,我沉沉地靜想着哭了又笑了。因爲你,世界上一切,我都不要了……
太湖跳到他屋子裏去,將琵琶一把搶着過來,笑道:“你的曲子,永遠是拿朋友開玩笑的嗎?”新野笑道:“你以爲我這曲子裏的主角,就是象徵着你嗎?你或者還沒有那資格,我說的是小於。他怎麼樣了?”太湖道:“真奇怪!那李女士對他表示着是那樣的熱烈,他會反爲了這個生了悶氣。”新野道:“我想着他爲了孔方兄生的病。他知道了她是歌女,便想到了認識歌女的要素,怎不着急呢?”正說着,忽聽到種菜的老主,叫了進來道:“梁先生,電報!”秋山聽說有電報,由屋子裏搶着出來,接過去一看封套,上面寫着:南京中國書店轉梁秋山君,濟南發。因道:“濟南我沒有朋友,不要是給水村的吧?”連忙找了電報號碼,翻譯出來,本文是:
請告水村,學校即將開課,速返。校職會
因拿了電稿底,送到水村屋子裏去。水村躺在牀上,聽說是濟南來的電報,已經明白了十之八九。他並不起牀,隨手把電報紙接過來,看了一看,笑道:“我就知道是催我回去。”說着,隨手將稿紙放到旁邊方凳子上,飄到地下去了。秋山道:“我知道,你是爲了川資籌不出來,不要緊,我當些錢給你就是了。這電報擱在書店裏有半天了,是老王由街上帶回來的,你應該趕快地回一個電。”水村道:“我實在也有些煩膩粉筆生涯了,你讓我考量考量。”他這樣說着,也並不坐起來,秋山見他那樣不要緊的樣子,自己更不會替他去着急,便自走開。到了喫午飯的時候,水村依然不曾出屋子來。秋山靜悄悄的走到窗下,在紙窗窟窿裏向屋子裏一看,只見他依然躺着,左腿架在右腿上,搖曳不定。手裏拿了一本線裝書看,口裏念道:“未成大隱聊中隱,可得長閒勝暫閒;我本無家更何往?故鄉無此好湖山。”唸到最後兩句,把聲音格外提得高些。秋山笑道:“你想在南京作官嗎?把蘇東坡的詩,念得這樣有味。”說着,走了進來。水村坐起來笑道:“學電氣工程的,也在南京作官,我學圖畫的,爲什麼不能作官?不過你怎樣會知道我的心事?”秋山道:“白樂天的詩,大隱在朝,小隱在野,中隱是作小官。你念的這詩,明明白白,說的不能大隱聊中隱,你豈不是要作小官?”水村笑道:“我讀書不求甚解,上面兩句詩,我倒沒有去注意,最好是下面兩句:我本無家更何往?故鄉無此好湖山。明明白白地說着了我。”秋山道:“這樣子,你是絕對不回濟南去的了?”水村道:“我仔細想想,既到南京來了,就藉此擺脫粉筆生涯罷。”秋山道:“那末,你留在南京,爲什麼呢?”水村笑着又吟起詩來了,昂着頭一路唱了出去道:“愛住金陵爲六朝。”秋山笑着跟了出來喫午飯。在飯桌上又討論到這個問題,秋山笑道:“大家評評這個理,水村說是愛住金陵爲六朝,對嗎?”太湖道:“當然啦,他一個畫家,對於這種龍盤虎踞的地方,是很用得着的。”新野道:“畫家當然愛住南京的,不過爲什麼,這可是見仁見智,不得一律而論的。我以爲是愛住金陵爲一桃吧?”於是大家嘻嘻哈哈的,又狂笑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