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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枝笑着不作聲,抬起手來,看了一看手錶,失驚道:“怎麼就十點多鐘了,我要回去了。”水村道:“這樣遠的路,你來一次不容易,怎麼來了就要走?”桃枝道:“我原有許多話要和你說,但是不談三四個鐘頭,也談不完的。好在我已經有了腳踏車,今天說不了,明天再來說罷。你不是說不便去看我嗎?以後我來看你就是了。總而言之,你那封信上所說的理由,是不能成立的,這一點障礙,我們都沒有法子去抵抗,在社會上還作些什麼事呢?我是瞞着我嬸孃來的,快點回去罷,不要讓她知道了。”說畢,將車子扶出大門,兩腳跨上去登輪就走。迴轉頭來道:“明天早上等着我,我們明天見了。”道畢,車子很快的走回家了。
到了家裏,她騙嬸孃只說是人家送的一輛車子。孫氏以爲是人家送進來的東西,並不是送出去的東西,並不怎樣追究。到了次日,桃枝以練習騎車爲名,又騎了腳踏車到夕照寺來。還沒有到夕照寺,在小蒼山的路徑上,老遠看見一個人迎將上來,不是別人,正是水村。他高抬着兩手,直舉到半空裏去,不住的搖擺。桃枝跳下車來,手扶着車子,向前一跑,因笑道:“好歹我總要到家裏去的,你何必還要接出來?”水村道:“我也不懂什麼原故,彷彿坐在家裏等你是很悶的,一定要接出來才痛快。我昨天想了一晚,覺得是你的話對了,我們都自命不凡的,要想作一番事業,豈能因爲一點小障礙,自己就灰心不上前,我從今天起,決計奮鬥了。不管行不行,我每天要畫幾張畫。好在秋山在南京城裏,還有兩家熟書鋪子,我畫幾張,放到他書鋪子去賣,來維持生活。然後我趕起一二百張畫,在南京開一個大展覽會,若是遇到了識貨的,提倡起來,以後我就不發愁了。只是有一層,紙張顏料卻不大夠,這一筆開辦費,我也就有些爲難。”桃枝道:“你若是爲這個,那很容易辦,我有一家熟紙店,只要你開一張單子來,我照單子和你賒上一份。就是顏料,我也可託他代辦,不過事後多給他幾個錢就是了。”水村道:“不能有這樣湊巧的事情吧?”桃枝道:“自然是有,你作正事,我豈能騙你玩?而況我也很望你成功呢。”水村聽了這話,自是歡喜,當時引桃枝到家,快談了一陣,開了一張賒畫具的單子給她。
她得了單子,騎車就走,把身上所剩餘的錢,照單子把東西都買齊了,齊寄放在小香家裏。又一個次日早上,把東西送給水村去,水村也就埋頭作起畫來。約有一個星期,桃枝無日不來,水村畫的也就不少。
這天,秋華因爲秋山的病已是大大的有了轉機,放下心了回家來,料理料理瑣事,一早的就到了家。她正在園子裏看看種的菜蔬,一抬頭,只見一個女郎,騎了腳踏車飛馳而來,有些奇怪,及至到門口下車,原來是桃枝。便笑着迎上前道:“我不料是李老闆,你的車子騎得太好,簡直和生在自己腳上一樣。這一早就光臨,於先生要喜歡得跳起來了。”桃枝笑道:“對不住,我沒有看梁先生的病。並不是我懶,因爲怕碰到了人。至於你府上,這一個禮拜,我是天天來的了。梁先生的病,怎麼樣了呢?”秋華道:“病是不要緊了,不過以後不能再多用腦筋,喫筆墨飯的人,讓他生這樣一種病,真是虐政了。”桃枝放了車,牽了秋華的手走進來,一直到了水村屋子裏。只見滿壁上,銅釘子釘着新的圖畫,桌上也鋪了一張畫而未成的稿子。桃枝向着壁上道:“好了,昨天一天又趕起了三張。”秋華笑道:“我說呢,於先生何以如此的用功?原來是有人監督着。”桃枝道:“那就不敢,不過我就喜歡畫的,所以天天來看新作品。”秋華道:“天下事就是如此,各有各的緣分,你們二人,一說就合。那個李先生對於秦老闆也是很愛慕的,但是秦老闆對他一點好顏色也沒有,他就不敢希望天鵝肉了。”水村笑道:“我正有事去找他,你這一句話提醒了我,我不去了,就託李女士給我帶一個信給他,叫他得閒下午來一趟。那末,他若是還想喫天鵝肉,一定會向李女士有什麼表示的。”桃枝道:“你的意思,是要我作個紅娘。”水村道:“這也不對,愛情若用得上紅娘,也不是真愛情了。不過我們也只能存一種希望而已。”桃枝聽他雖如此說,但是他的意思如何,自然是明白,當時也未加申辯。和秋華談了一會,就騎車走了。
她因有了水村那句話,並不回家,先到美化照像館來,找李太湖。他在這裏,算是特別受優待,給了他一間小屋子住。這個時候,他正在屋子裏收拾東西,聽到學徒說有女客來找,連忙迎了出來。一見是桃枝,便笑着點頭道:“歡迎極了,上次你要照的像,錢放下了,相還沒照呢。”桃枝笑道:“我不是爲這個來的,我和於先生帶來一個口信,要你有閒到夕照寺去一趟。”太湖道:“這樣早,你就在夕照寺來嗎?”桃枝道:“你不見我有這個?”說着,將嘴向靠住櫃檯的腳踏車一努。太湖道:“我這幾天早上,總看見你騎車飛跑,莫非都是去夕照寺?”桃枝笑着點點頭,太湖卻長嘆了一口氣。桃枝本想問一句,爲什麼嘆氣?然而店裏還有許多人,也只好不問了。太湖笑道:“李老闆既是爲了帶信來的,我得招待招待,請到我小屋子裏去坐一坐,好嗎?”桃枝笑道:“可以的,我應當參觀一下。”於是跟了太湖走了進去,覺得裏面雖多一張牀,倒也很有些書房的意味。
太湖讓她在書桌邊一張轉椅上坐了,忙着盛了一碟瓜子,又倒了一杯茶送到桌上。桃枝笑道:“李先生現在是有錢買膠片的了,何以沒有看到你的新作品呢?”太湖道:“天天和人照相,那不是我的新作品嗎?”桃枝向屋子四周觀看,果然不見他有什麼新相片陳設出來。偶然一低頭,卻看見桌子上有一疊相片,不曾糊托子的,反過背來堆着。桃枝順手取了過來,翻過來一看,卻有秦小香的一個全身相,背景是馬路。太湖坐在對面椅子上,原想攔阻的,已是來不及了,便笑道:“我這事原也不祕密,李老闆要看就看罷。”桃枝聽他這話,倒疑這相片真有什麼祕密,不敢公然的一張一張揭開來看,只拿起半疊,側着露出一條縫來,一看時,也是秦小香的一張相,卻是站在一家香菸店門口,又抽出最下面一張,放到上面,更是小香一個大半身相,後面還有幾個人影子,都是女子,卻不大十分清楚。心想,這奇了,怎麼找出三張,三張都是小香的相呢?於是索性從頭至尾,將這一疊片子清理下去。她不清理也罷了,一清理着,更透着奇怪,原來無一張不是小香的相片,而且也沒有一張是相同的。桃枝呀了一聲道:“李先生,你在那裏和小香照下這些個相呢?”太湖笑了一笑道:“李老闆,我告訴你吧,我現在已經擔任漢口報館的攝影記者,新聞記者不是有一句話,有聞必錄嗎?”桃枝道:“有聞必錄,這和小香的相,有什麼關係呢?她也不是一段新聞啦。”太湖笑道:“雖然沒有關係,到了我手上,就有關係了。這報館裏送了我一架照相機,能照極快的動作,本來是預備找新聞材料的。有了這個照相機子,我就得其所哉了。每天當你們快要上茶樓的時候,我就預先拿了照相機,或在門口,或在街上,或在樓上散步,看着了秦老闆,我就偷着照起來。機會好,就自然多照幾張,機會不好,我至少也照上一張。”說着,向桃枝拱了一拱手,笑道:“我說是說了,請你千萬不要告訴秦老闆。”桃枝笑道:“你真是愛她,但是你照上許多相,是什麼用意呢?真個是有聞必錄,拿到報上作材料嗎?”太湖笑道:“我自然有我的理由,雖然也送了幾張去登報,那是副作用,不算的。”因之到底將他照相的用意詳細一說,桃枝也就忍不住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