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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睡去,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偶然醒來,只見屋子中間那盞電燈,還是通明的懸着,彷彿是夜裏。這牆頭旁邊有一個窗戶,是綠呢幔掩着的。掀開了綠呢幔,露出了玻璃窗,原來是臨着人家一方屋頂的。太陽微向西斜,照在屋頂平臺上,也躺過一兩點鐘罷了。水村打了一個呵欠,關了窗戶,又在沙發上躺下。再醒過來,電燈還亮着,以爲還是白天,掀開窗簾時,已經看到遠處許多尖屋頂上的燈亮了。只好開了窗戶,忙着漱洗一陣,按鈴叫茶房來泡茶。在這時,回頭一看屋子裏桌子上擺滿了茶壺,茶杯,水果包,糖果包,報紙,書本,亂七糟八的分不出眉目來。椅子上也是堆着衣服和報紙,痰盂子裏滿滿的一盂子水,裏面有碎紙,有水果皮,簡直不可以寓目。心想道。旅館這種地方如何可以住得?正想到這裏,房門一推,一陣脂粉香。只見兩個穿花衣服的女士,露着手臂,挺着胸前兩個乳峯,笑嘻嘻的走了進來。水村對她們臉上望着,紅是紅,白是白,自然是漂亮的少女,卻看不出來是一種什麼人。她們很不願意的,一直走到屋子裏面來。走到屋子裏以後,一看水村,彼此並不認識,喲了一聲,向後退着,笑道:“老張掉了房間了,今天不在這裏呢,對不住呢!”說着,向水村連點幾下頭,倒退出來,順手給水村關上了門。可是在這一開一關下,水村的耳朵聽到了一陣麻雀牌聲,他的鼻子又聞到了一陣鴉片氣味。心裏想着,在租界上的旅館裏住着,無非是這幾樣了:鴉片,金錢,女人,情形是麻醉,欺詐,荒淫,此外是不知道時間,不知道空間,不知道氣候,甚至是不知道世界。這樣的她方,不是爲了桃枝,我來作什麼?桃枝不但無情於我,她當面說嫁人作妾,而且還要在作妾的那一天,請我喝酒。這簡直是當面侮辱我,當面刺激我,我雖是無志氣,能去受這樣的氣嗎?自己想了一陣,就躺在沙發上,靜靜的想心事。
當他想心事的時候,茶房送進一份請帖來,那請帖上寫的是萬有光、李梅芬兩個人的名字。梅芬這兩個字,是桃枝的本名,是唱戲以外用的。現在恢復了這個名字,自然不唱戲了。手上拿了這份請帖,只管望了出神,口裏哼着。冷笑一聲道:“不要太高興了!反正我有法子對付你。”想了許久,將請帖突然向桌上一放,站起身來道:“好!我有法子對付你。”說畢,他戴了帽子,就出門去了。一直鬧到深夜一點鐘回來,身上便帶了兩瓶藥水,由袋裏掏出來。舉着瓶子看了一陣,口裏冷笑道:“你不是長得漂亮,用漂亮來迷惑人嗎?我現在破壞你的漂亮。”門一推,有人笑道:“爲什麼你一個人自言自語?”水村趕快將兩瓶藥水揣了下去,回頭看時,是太湖夫婦來了。太湖笑道:你將什麼東西揣進了袋裏?不讓我們看見。“水村道:沒有什麼,不過是一瓶安眠藥水。”太湖笑着搖了頭道:“不會的,你不是那種人,也犯不着爲了一個女人去自殺。”水村笑道:“你瞧不起我,以爲我沒有自殺的勇氣嗎?”太湖道:“不是那樣說,凡是一個人爲戀愛而自殺,對於那個女子,一定是愛,而不是恨。現在你對於桃枝,完全是恨。除非你揣了手槍去打她,你纔可以平一平胸中的怨氣。你若是喝安眠水自殺,你未免太冤了。”太湖說着話,和水村同在軟榻上坐下。小香靠了桌子,站定望了太湖出神,搖搖頭道:“男子漢的心眼,未免太厲害了。女子失了男人,不過和男人決裂而已,充其量要幾個錢。男人失了女人,就要拿槍去打她,太狠心了,你們不是很文明的人,主張戀愛自由的嗎,爲什麼要干涉人家的自由?”太湖笑道:“這幾天因爲別人的事,倒把你一張嘴逼出來了。”小香道:“可不是嗎,因爲你所說的話,也太狠了。”說畢,她撅了嘴,拿了一根紙條,只管在桌上搓,再不發一言了。太湖也就跟着新夫人的意思,勸了水村一陣,以爲情場角逐,也決不是有勝無敗的。既是失敗了,只當沒有這件事,又何必老放不開手來呢?水村道:“我決不計較了。他們是後天結婚,等喝過他們的喜酒,我連夜就離開上海。”太湖道:“難道你一定還要喝她的喜酒嗎?”水村道:“那自然,要保持我們以後的友誼,不得不如此呀。”小香道:“於先生,這話對了。你不必念桃枝別的,只念她當日在書紙店裏收買你的畫稿,她要幫你的忙,又不肯明幫你的忙,這一番苦心,也就太好了。”水村聽了他們這話,也就默然無話。大家談到夜深,太湖夫婦先自回去。
留着水村一人在屋子裏。他靠在沙發上,想了一陣,把衣袋裏兩個藥水瓶子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自己對了那瓶子,不免出了一會神。想到小香剛纔所說的話,對極了。只念她當日在書紙店裏收買我的畫,讓我維持生活,用心真周到呀。假設她明明借錢給我,我是一個男子,還要依靠歌女爲生,未免可恥,我算賣畫,她算買畫,就無所謂了。她又怕我不肯賣畫給她,只願陸續買我的畫,卻不讓我知道。設若我沒有和她生疏,她收我的畫,還不知收到何日爲止呢。試問她的錢是怎樣來的?不是陪着人家笑,陪着人家玩,忍受着侮辱換來的嗎?我花過她這樣的錢,我自己只應當感激慚愧,怎麼倒要拿硝鏹水去砸她?我錯了,我完全錯了!
想到這裏,拿着兩瓶藥水就要拋掉。然而這東西太厲害,流到那裏,就爛到那裏的。於是把兩個瓶子,揣在身上,走出旅館,就想拋在一條冷靜些的馬路上。轉一個念頭,這還是不對,假使有人赤腳過去,豈不爛了人家的腳?那末,塞在陰溝眼裏,也許有人下陰溝撈東西。丟在垃圾桶裏,也許有人找失物。這一下子,倒覺得這兩瓶東西一點沒有辦法對付。想來想去,忽然得了一條妙計,坐了人力車一直奔到黃浦灘。下了車,不管一切,一直奔向江邊。到了江岸,兩邊一看,並沒有人,於是下着決心,再向前一步,就實行他的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