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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陰曆的,當然;國曆的那個還未曾算過數兒。火車開了。車悲鳴,客輕嘆。有的算計着:七,八,九,十;十點到站,夜半可以到家;不算太晚,可是孩子們恐怕已經睡了;架上放着罐頭,乾鮮果品,玩具;看一眼,似乎聽到喚着“爸”,呆呆的出神。有的知道天亮才能到家,看看車上的人,連一個長得象熟人的都沒有;到家,已是明年了!有的……車走的多慢!心已到家一百多次了,身子還在車上;吸菸,喝水,打哈欠,盼望,盼望,扒着玻璃看看,漆黑,渺茫;回過頭來,大家板着臉;低下頭,淚欲流,打個哈欠。
二等車上人不多。胖胖的張先生和細瘦的喬先生對面坐着。二位由一上車就把絨毯鋪好,爲獨據一條凳。及至車開了,而車上旅客並不多,二位感到除夕奔馳的淒涼,同時也微覺獨佔一凳的野心似乎太小了些。同病相憐:二人都拿着借用免票,而免票早一天也勻不出來。意見相合:有免票的人教你等到年底,你就得等到年底;而有免票的人就是願意看朋友乾着急,等得冒火!同聲慨嘆:今日的朋友——哼,朋友!——遠非昔日可比了,免票非到除夕不撒手,還得搭老大的人情呀!一齊點頭:把誤了過年的罪過統統歸到朋友身上;平常日子藉藉免票,倒還順利,單等到年底才咬牙,看人一手兒!一齊沒好意思出聲:真他媽的!
胖張先生脫下狐皮馬褂,想盤腿坐一會兒;太胖,坐不牢;車上也太熱,胖腦門上掛了汗:“茶房,打把手巾!”又對瘦喬先生:“車裏老弄這麼熱幹嗎?坐飛機大概可以涼爽一點。”
喬先生早已脫去大衣,穿着西皮筩的皮袍,套着青緞子坎肩,並不覺得熱:“飛機也有免票,不難找;可是,”瘦瘦的一笑。
“總以不冒險的爲是!”張先生試着勁兒往上盤兩隻胖腿,還不易成功。“茶房,手巾!”
茶房——四十多歲,脖子很細很長,似乎可以隨時把腦袋摘下來,再安上去,一點也不費事——攥着滿手的熱毛巾,很想熱心服務,可是委屈太大了,一進門便和小崔聊起來:“看見了沒有?二十七,二十八,連跟了兩次車,算計好了大年三十歇班。好,事到臨期,劉先生上來了:老五,三十還得跑一趟呀!唉,看見了沒有?路上一共六十多夥計,單短我這麼一個!過年不過,沒什麼;單說這股子彆扭勁!”長脖子往胖張先生那邊探了探,毛巾換了手,揭起一條來,讓小崔:“擦一把!我可就對劉先生說了:過年不過沒什麼,大年三十‘該’我歇班;跑了一年的車了,恰好趕上這麼個巧當兒!六十多夥計,單缺我……”長脖子象倒流瓶兒似的,上下咕嚕着氣泡,憋得很難過。把小崔的毛巾接過來,才又說出話來:“媽的不用混了,不幹了,告訴你,事情媽的來得邪!一年到頭,好容易……”
小崔的綠臉上泛出一點活兒氣來,幾乎可以當作笑意;頭微微的點着,又要往橫下里搖着;很想同情於老五,而決不肯這麼輕易的失去自己的圓滑。自車長至老五,連各站上的掛鉤的,都是小崔的朋友,他的瘦綠臉便是二等車票,就是鬧到鐵道部去大概也沒人能否認這張特別車票的價值,正如同誰也曉得他身上老帶着那麼一二百兩煙土而不能不承認他應當帶着。小崔不能得罪人,對朋友們的委屈他都曉得,可就是不能給任何人太大的臉,而引起別人喫醋。他,誰也不得罪,所以誰也不怕;小崔這張車票——或是綠臉——印着全部人生的智慧。
“×,誰不是一年到頭窮忙!”小崔想道出些自家的苦處,給老五一點機會抒散抒散心中的怨恨,象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悲劇的效果那樣:“我還不是這樣?大年三十還得跑這麼一趟!這還不提,明天,大年初一,媽的還得看小紅去!人家初一出門朝着財神爺走,咱去找那個臭,×!”綠嘴脣咧開,露出幾個烏牙;綠嘴脣並上,鼓起,拍,一口吐液,唾在地上。
老五果然忘了些自家的委屈,同病相憐,向小崔顫了顫長脖子,近似善表情的駱駝。毛巾已涼,回去從新用熱水澆過;回來,經過小崔的面前,不再說什麼,只微一閉眼,尚有餘怨。車搖了一下,他身子微偏,把自己投到苟先生身旁。“擦一把!大年三十才動身?”問苟先生,以便重新引起自己的牢騷,對苟先生雖熟,而熟的程度不似對小崔那麼高,所以須小小的繞個彎兒。
苟先生很體面,水獺領的青呢大衣還未曾脫去,嶄新的青緞子小帽也還在頭上,衣冠齊楚,端坐如儀,象坐在臺上,等着向大家致詞的什麼大會主席似的。接過毛巾,手伸出老遠,爲是把大衣的袖子縮短一些;然後,胳臂不往回蜷,而畫了個大半圓圈,手找到了臉,擦得很細膩而氣派。把臉擦亮,更顯出方頭大耳朵的十分體面。只對老五點了點頭,沒有解釋爲什麼在除夕旅行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