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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老何是得罪不得的,老何有才有錢有勢力;在求學時代交下個好友是必要的;有老何,林乃久將來是不愁沒有事的。哥哥是個糊塗蟲!
他本來是可以找老何借幾塊錢的,可是他不能,不肯;老何那樣的人是慷慨的,可是自己的臉面不能在別人的慷慨中丟掉。況且,假如和老何去借,免不掉就說出哥哥的糊塗來,哥哥是鄉下老。不行,憑林乃久,哥哥是鄉下老?這無傷於哥哥,而自己怎麼維持自己的尊嚴?林乃久死在城裏也沒什麼,永遠不能露出鄉下氣來。
臺上換了金翠。他最討厭金翠,一嘴假金牙,兩脣厚得象兩片魚肚;眼睛看人帶着鉤兒。他不喜歡這個浪貨;蓮霞多麼清俊,雖然也抹着紅嘴脣,可是紅得多麼潤!潤吧不潤吧,一塊錢是跟那個紅嘴不能發生關係的。他得走,能看着別人點她的曲子麼?可是,除了宿舍沒地方去。宿舍,象個監獄;一到九點就撤火。林乃久只剩了一條被子和身上那些衣裳。他不能穿着衣裳睡,也不能賣了大衣而添置被子;至死不能泄氣。真的,在鄉間他睡過土炕,穿過撅尾巴的短棉襖;但那是鄉下。他想起同學們的闊綽來,越恨他的哥哥。同學們不也是由家裏供給麼?人家怎麼穿得那麼漂亮?是的,他自己的服裝不算不漂亮,可是隻在顏色與樣子上,他沒錢買真好的材料。這使他想起就臉紅,鄉下老穿假緞子!更傷心的是,這些日子就是勻得出錢也不敢去洗澡,貼身的絨衣滿是窟窿!他的能力與天才只能使他維持着外衣,小衣裳是添不起的。他真需要些小衣裳,他冷。還不如壓根兒就不上城裏來。在鄉下,和哥哥們一鍋兒熬,熬一輩子,也好。自然那埋沒了他的天才,可是少受多少罪呢。不,不,還是幸而到城裏來了;死在城裏也是值得的。他見過了世面,享受了一點,即使是不大一點。那多麼可怕,假如一輩子沒離開過家!土炕,短棉襖,棒子麪的窩窩,沒有一個女人有蓮霞的一零兒的俊美。死也對不起閻王。現在死是光榮的。他心裏舒服了點,金翠也下去了。
“蓮霞唱個《遊武廟》!”
林乃久幾乎跳了起來。怎麼蓮霞這麼早就上來?他往後掃了一眼,幾個擺棋的老頭兒已經停住,其中一個用小烏木菸袋向臺上指呢。“啊,這羣老傢伙們也捧她!”林乃久咬着牙說。老不要臉!他恨,妒;他沒錢,老梆子們有。她,不過是個玩物。
蓮霞扭了出來。她扭得確是好。只那麼幾步,由臺簾到鼓架。她低着點頭,將將的還叫臺下看得見她的紅脣,微笑着。兩手左右的找跨骨尖作擺動的限度,兩跨擺得正好使上身一點不動,可是使旗袍的下邊左右的搖擺。那對瘦溜的腳,穿着白緞子繡紅牡丹的薄鞋,腳尖腳踵都似乎沒着地,而使腳心揉了那麼幾步。到了鼓架,順着低頭的姿式一彎腰,長,慢,滿帶着感情的一鞠躬。頭忽然抬起來,象曉風驚醒了的蓮花,眼睛掃到了左右遠近,右手提了提元寶領,緊跟着拿起鼓槌,輕輕的敲着。隨便的敲着鼓,隨便的用腳尖踢踢鼓架,隨便的搖着板,隨便的看着人們。
林乃久低下頭去,怕遇上她的眼光。低着頭把她的美在心裏琢磨着。老何確是有見識,女學生是差點事的,他想。特別是那些由鄉下來的女學生:大黑扁臉,大扁腳,穿着大紅毛繩長坎肩!蓮霞是城裏的人,到底是城裏的人!她只是窮,沒有別的缺點;假如他有錢,或是哥哥的錢可以隨便花……他知道她的模樣:長頭髮齊肩,攏着個帶珠花的大梳子。長臉,腦門和下巴尖得好玩,小鼻子有個圓尖;眼睛小,可是雙眼皮,有神;嘴頂好看……他還要看看,又不敢看;假如他手裏有五塊錢!
蓮霞的嗓音不大,可是吐字清楚,她的脣,牙,腮,手,眼睛都幫助她唱;她把全身都放在曲子裏,她不許人們隨便的談笑,必得聽着她。她個子不高,可是有些老到的結實的,象魔力的,一點精神。這點精神使她佔領了這個大廳:那些光,煙,暖氣,似乎都是她的。林乃久只有一塊錢,什麼也不是他的。
可是,她也沒有什麼,除了這份本事。林乃久記得她家裏只有個母親和點破爛東西。她和他一樣,財產都穿在身上。想到這兒,他真要走了;他和她一樣?先前沒想到過。先前他可憐她,現在是同病相憐。與一個唱鼓書的同病相憐?他一向是不過火的自傲,現在他不能過火的自卑。況且她的姐姐——史蓮雲——原先下過窯子呢!自己的哥哥至多不過是個鄉下老,她的姐姐下過窯子。他不能再愛她;打算結婚的話,還得娶個女學生;蓮霞只能當個妾。倒不是他一定擁護娶妾的制度,不是,可是……“蓮霞,再唱個《大西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