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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你拍出來,你他媽的要拍得出十塊錢來,我姓你姥姥的姓!”
林乃久奔過去了。茶房,茶客,亂伸手,亂嚷嚷,把他攔住。他在一羣手裏,一團聲音裏,一片燈光裏,不知道怎的被推了出來。外邊黑,冷,有風。他哆嗦開了,也冷靜了。上哪兒去呢?他慢慢的下着樓。
走出去有半里地了,他什麼也沒想。霹靂過去了,晴了天,好象是。可是走着走着他想起剛纔的事來,彷彿已隔了好久。他想回去,回到萃雲樓下等蓮霞出來;跟她說句話。最後的一句話似乎該跟她說,要對她說明他不是個光棍土匪,愛打架;他是爲憐愛她才扔那個茶碗。可是這也含着點英雄氣概:沒有英雄氣的人,至死也不會打架的。這個自然得叫蓮霞表示出來,自己不便說自己怎麼英雄。她看出這個來,然後,死也就甘心了。
可是他沒往回走,他覺得冷。回宿舍去睡。想到宿舍更覺得有死的必要,憑林乃久就會只剩了一條被子?沒有活着的味兒。好在還有一塊錢,去買安眠藥水吧。他摸了摸袋中,那塊現洋沒了。街上的鋪子還開着,買安眠藥水與死還都不遲,可是那塊錢不在袋中了。想是打架的時候由袋裏跳出去,驚亂中也沒聽到響兒。不能回去找,不能;要是張十塊的票子還可以,一塊現洋……自殺是太晚了,連買斤煤油的錢也沒有了。他和一切沒了關係,連死也算上。投河是可以不花錢;可是,生命難道就那麼便宜?白白把自己扔在河裏,連一個子兒都不值?
他得快走,風不大,可是鑽骨頭。快快的走,出了汗便不覺得冷了。他快走起來,心中痛快了些。聽着自己的腳步聲,蹬蹬的,他覺得他不該死。他是個有作爲的人。應當設法過去這一關,熬到畢業他自然會報仇:哥哥,蓮霞,那個胖子……都跑不了。他笑了。還加勁的走。笑完了,他更大方了,哥哥,蓮霞,胖子都不算什麼,自己得了志纔不和他們計較呢。明天還是先跟老何勻幾塊錢,先打過這一關。
好象老何已經借給他了,他又想起萃雲樓來。袋中有了錢,約上老何,照舊坐在前排,等那個胖子。老何是有勢力的;打了那個胖子,而後一同到蓮霞家中去;她必定會向他道歉,叫他林二爺,那個小嘴!就這麼辦。青春,什麼是青春?假如沒有這股子勁兒?
回到了宿舍,他幾乎是很歡喜的。別的屋裏已經有熄燈睡覺的了,這羣沒有生命的玩藝兒。他坐在了牀上,看着自己的鞋尖,滿是土。屋裏冷。坐了會兒,他不由的倒在牀上。渺茫,混亂,金錢,性慾,拘束,自由,野蠻與文化,殘忍與漂亮,青春與老到,捻成了一股邪氣,這股氣送他進入夢中。
萃雲樓的大廳已一點亮兒沒有了,他輕手躡腳的推開了門,在滿蓋着瓜子皮菸捲頭的地上摸他那塊洋錢……可是萃雲樓在事實上還有燈亮兒;客已散淨;只仗着着點“白麪兒”活着的那個人正在掃地。花啷一聲,他掃出一塊現洋:“啊,還是有錢的人哪,打架都順便往下掉現洋!”他拾起錢來,吹了吹,放在耳旁聽聽:“是真的!別再貓咬尿胞瞎喜歡!”放在袋中,一手掃地,一手按着那塊錢。他打算着:還是買雙鞋呢,還是……他決定多買四毛錢的“白麪兒”,犒勞犒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