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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修身沒來上課。
眼鏡丟了以後,他來到教室裏。雖然坐在前面,黑板上的字還是模糊不清。越看不清,越用力看;下了課,他的腦袋直抽着疼。他越發心裏堵得慌。第二堂是算術習題。他把眼差不多貼在紙上,算了兩三個題,他的心口直髮癢,腦門非常的熱。他好象把自己丟失了。平日最歡喜算術,現在他看着那些字碼心裏起急。心中熟記的那些公式,都加上了點新東西——眼鏡,汽車,車伕。公式和懊惱攙雜在一塊,把最喜愛的一門功課變成了最討厭的一些氣人的東西。他不能再安坐在課室裏,他想跑到空曠的地方去嚷一頓才痛快。平日所不愛想的事,例如生命觀等,這時候都在心中冒出來。一個破近視鏡,拾去有什麼用?可是竟自拾去!經濟的壓迫,白拾一根劈柴也是好的。不怨那個車伕。雖然想到這個,心中究竟是難過。今天的功課交不上。明天當然還是頭疼。配鏡子去,作不到。學期開始的時候,只由家中拿來七十幾塊錢,下倆月的飯費還沒有着落。家中打的糧不少,可是賣不出去。想到了父親,哥哥,一天到頭受苦受累,糧可是賣不出去。平日他沒工夫想這些問題,也不肯想這些問題;今天,算術的公式好象給它們勻出來點地方。他想不出一個辦法,他頭一次覺得生命沒着落,好象一切穩定的東西都隨着眼鏡丟了,眼前事事模糊不清。他不想退學,也想不出繼續求學的意義。
長極了的一點鐘,好容易纔過去。下課的鐘聲好象不和平日一樣,好象有點特別的聲調,是一種把大家都叫到野地去喊叫的口令。他出了教室,有一股怨氣引着他走出校門;第三堂不上了,也沒去請假。他就沒想到還有什麼第三堂,什麼請假的規則。
溜着牆根,他什麼也沒想,又象想着點什麼。到了拐彎的地方,他想起眼鏡。幾個車伕在那兒說話呢,他想再過去問問他們,可是低着頭走了過去。
第二天,他沒去上課。
王四沒有等到那個近視眼。一天的工夫,心老在車箱裏——那裏有那個破眼鏡盒子。不知道爲什麼老忘不了它。將要收車的時候,小趙來了。小趙家裏開着個小雜貨鋪,可是他不大管鋪子裏的事。他的父親很希望他能管點事,可是叫他管事他就偷錢;兒子還不如夥計可靠呢。小趙的父親每逢行個人情,或到廟裏燒香,必定戴上平光的眼鏡——八毛錢在小攤兒上買的。大鋪戶的掌櫃和先生們都戴平光的眼鏡,以便在戲館中,廟會上,表示身分。所以小鋪掌櫃也不能落伍。小趙並不希望他父親一病身亡,雖然死了也並沒大關係。假如父親馬上死了,他想不出怎樣表示出他變成了正式的掌櫃,除非他也戴上平光的眼鏡。八毛錢買的眼鏡,價值不限於八毛。那是掌權立業,袋中老帶着幾塊現洋的象徵。
他常和王四們在一塊兒。每逢由小鋪摸出幾毛來,他便和王四們押個寶,或者有時候也去逛個土窯子。車伕們都管他叫“小趙”,除非賭急紅了臉才稱呼他“少掌櫃”,而在這種爭鬥的時節,他自己也開始覺到身分。平日,他沒有什麼脾氣,對王四們都很“自己”。
“押押?我的莊?”小趙叫他們看了看手中的紅而髒的毛票,然後掏出菸捲,吸着。
王四從耳朵上取下半截煙,就着小趙的火兒吸着。大家都蹲在車後面。
不大一會兒,王四那點銅子全另找到了主人。他腦袋上的筋全不服氣的漲起來。想往回撈一撈——“嗐,紅眼,借給我幾個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