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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我們的名字是政黨。”
“好吧,政黨也罷,別的名字也罷,反正到了我們這裏改稱爲哄。你看,我們自古以來總是皇上管着大家的,人民是不得出聲的。忽然由外國來了一種消息,說:人民也可以管政事;於是大家怎想怎不能逃出這個結論——這不是起鬨嗎?再說,我們自古以來是拿潔身自好作道德標準的,忽然聽說許多人可以組成個黨,或是會,於是大家怎翻古書怎找不到個適當的字;只有哄字還有點意思:大家到一處爲什麼?爲是哄。於是我們便開始哄。我告訴過你,我不懂政治;自從哄起來以後,政治——假如你能承認哄也算政治——的變動可多了,我不能詳細的說;我只能告訴你些事實,而且是粗枝大葉的。”
“說吧,粗枝大葉的說便好。”我唯恐他不往下說了。“第一次的政治的改革大概是要求皇上允許人民參政,皇上自然是不肯了,於是參政哄的人們聯合了許多軍人加入這個運動,皇上一看風頭不順,就把參政哄的重要人物封了官。哄人作了官自然就要專心作官了,把哄的事務忘得一乾二淨。恰巧又有些人聽說皇上是根本可以不要的,於是大家又起鬨,非趕跑皇上不可。這個哄叫作民政哄。皇上也看出來了,打算尋個心靜,非用以哄攻哄的辦法不可了,於是他自己也組織了一個哄,哄員每月由皇上手裏領一千國魂。民政哄的人們一看紅了眼,立刻屁滾尿流的向皇上投誠,而皇上只允許給他們每月一百國魂。幾乎破裂了,要不是皇上最後給添到一百零三個國魂。這些人們能每月白拿錢,引起別人的注意,於是一人一鬨,兩人一鬨,十人一鬨,哄的名字可就多多了。”
“原諒我問一句,這些哄裏有真正的平民在內沒有?”“我正要告訴你。平民怎能在內呢,他們沒受過教育,沒知識,沒腦子,他們乾等着受騙,什麼辦法也沒有。不論哪一鬨起來的時候,都是一口一個爲國爲民。得了官作呢,便由皇上給錢,皇上的錢自然出自人民身上。得不到官作呢,拚命的哄,先是騙人民供給錢,及至人民不受騙了,便聯合軍人去給人民上腦箍。哄越多人民越苦,國家越窮。”我又插了嘴:“難道哄裏就沒有好人?就沒有一個真是爲國爲民的?”
“當然有!可是你要知道,好人也得喫飯,革命也還要戀愛。喫飯和戀愛必需錢,於是由革命改爲設法得錢,得到錢,有了飯喫,有了老婆,只好給錢作奴隸,永遠不得翻身,革命,政治,國家,人民,拋到九霄雲外。”
“那麼,有職業,有飯喫的人全不作政治運動?”我問。“平民不能革命,因爲不懂,什麼也不懂。有錢的人,即使很有知識,不能革命,因爲不敢;他只要一動,皇上或軍人或哄員便沒收他的財產。他老實的忍着呢,或是捐個小官呢,還能保存得住一些財產,雖然不能全部的落住;他要是一動,連根爛。只有到過外國的,學校讀書的,流氓,地痞,識幾個字的軍人,才能干政治,因爲他們進有所得,退無一失,哄便有飯喫,不哄便沒有飯喫,所以革命在敝國成了一種職業。因此,哄了這麼些年,結果只有兩個顯明的現象:第一,政治只有變動,沒有改革。這樣,民主思想越發達,民衆越貧苦。 第二,政哄越多,青年們越浮淺。大家都看政治,不管學識,即使有救國的真心,而且拿到政權,也是事到臨頭白瞪眼!沒有應付的能力與知識。這麼一來,老人們可得了意,老人們一樣沒有知識,可是處世的壞主意比青年們多的多。青年們既沒真知識,而想運用政治,他們非求老人們給出壞主意不可,所以革命自管革命,真正掌權的還是那羣老狐狸。青年自己既空洞,而老人們的主意又極奸狡,於是大家以爲政治便是人與人間的敷衍,敷衍得好便萬事如意,敷衍得不好便要塌臺。所以現在學校的學生不要讀書,只要多記幾個新字眼,多學一點壞主意,便自許爲政治的天才。”
我容小蠍休息了一會兒:“還沒說大家夫司基呢?”“哄越多人民越窮,因爲大家只管哄,而沒管經濟的問題。末後,來了大家夫司基——是由人民做起,是由經濟的問題上做起。革命了若干年,皇上始終沒倒,什麼哄上來,皇上便宣言他完全相信這一鬨的主張,而且願作這一鬨的領袖;暗中遞過點錢去,也就真做了這一鬨的領袖,所以有位詩人曾讚揚我們的皇上爲‘萬哄之主’。只有大家夫司基來到,居然殺了一位皇上。皇上被殺,政權真的由哄——大家夫司基哄——操持了;殺人不少,因爲這一鬨是要根本剷除了別人,只留下真正農民與工人。殺人自然算不了怪事,貓國向來是隨便殺人的。假如把不相干的人都殺了,而真的只留下農民與工人,也未必不是個辦法。不過,貓人到底是貓人,他們殺人的時候偏要弄出些花樣,給錢的不殺,有人代爲求情的不殺,於是該殺的沒殺,不該殺的倒喪了命。該殺的沒殺,他們便混進哄中去出壞主意,結果是天天殺人,而一點沒伸明瞭正義。還有呢,大家夫司基主義是給人人以適當的工作,而 享受着同等的酬報。這樣主義的施行,第一是要改造經濟制度,第二是由教育培養人人爲人人活着的信仰。可是我們的大家夫司基哄的哄員根本不懂經濟問題,更不知道怎麼創設一種新教育。人是殺了,大家白瞪了眼。他們打算由農民與工人作起,可是他們一點不懂什麼是農,哪叫作工。給地畝平均分了一次,大家拿過去種了點迷樹;在迷樹長成之前,大家只好餓着。工人呢,甘心願意工作,可是沒有工可作。還得殺人,大家以爲殺剩了少數的人,事情就好辦了;這就好象是說,皮膚上發癢,把皮剝了去便好了。這便是大家夫司基的經過;正如別種由外國來的政治主義,在別國是對病下藥的良策,到我們這裏便變成自己找罪受。我們自己永遠不思想,永遠不看問題,所以我們只受革命應有的災害,而一點得不到好處。人家革命是爲施行一種新主張,新計劃;我們革命只是爲哄,因爲根本沒有知識;因爲沒有知識,所以必須由對事改爲對人;因爲是對人,所以大家都忘了作革命事業應有的高尚人格,而只是大家彼此攻擊和施用最卑劣的手段。因此,大家夫司基了幾年,除了殺人,只是大家瞪眼;結果,大家夫司基哄的首領又作了皇上。由大家夫司基而皇上,顯着多麼接不上碴,多麼象個惡夢!可是在我們看,這不足爲奇,大家本來不懂什麼是政治,大家夫司基沒有走通,也只好請出皇上;有皇上到底是省得大家分心。到如今,我們還有皇上,皇上還是‘萬哄之主’,大家夫司基也在這萬哄之內。”
小蠍落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