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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營長在萬忙中去看了看“孤膽大娘”。他十分關切她的安全。他知道,打響以後,敵人必定加勁地亂開炮,亂轟炸;她的小洞子可能遭受到轟擊。他也知道她是“孤膽大娘”,我們進攻,她也許立在那株老松下觀戰;他曉得她和朝鮮一般的婦女的膽量!他須去看看她,在不泄露軍事消息的原則下,勸告她多加小心,不可大意。同時,他也願看看她缺不缺糧和別的日常需要。一打響,大家就不易照顧她了。
營長很可以派一個人去辦這點事,不必親自跑一趟。可是,他不願意那麼辦。他不僅是要去辦那點事。他心中有個相當複雜的渴望,鼓動着他必須去看看她。
他熱愛祖國,也熱愛朝鮮。這兩種愛已經那麼密切地結合在一起,使他一想到朝鮮,就想到祖國;一想到祖國,就也想到朝鮮。這兩種愛加強了他的責任感。他若是對任何一件事情沒有作到好處,他就覺得同時對不起兩國的人民。爲了兩國的人民,他要求自己須把每件事不止作好,而且要作得特別好。現在,他就要進攻“老禿山”了;他不但必須對得起黨與首長,也必須對得起“孤膽大娘”——她不是渴望我們進攻,消滅敵人,常常在老松下,胳臂一伸一伸地作要求我們發炮的姿態麼?是的,他必須去看看她;從她的面貌言語中得到鼓勵,使他更堅決,更勇敢,打好一個殲滅戰!再說,她是個朝鮮婦女。“朝鮮婦女”四個字在賀營長心中,正如同在每個志願軍心中,是崇高光燦的。在抵抗美帝侵略戰爭中,朝鮮婦女擔負起一切支援前線的工作,她們耕種,她們收割,她們修路,她們紡織,她們指揮交通,她們監視敵機,她們救護傷員,她們教育兒童,她們在礦山,在工廠,甚至在部隊裏,不但象男人一樣地操作,而且出現了多少英雄與模範!即使是在田裏操作,她們也冒着最大的危險。敵人的炮火,敵機的轟炸,是蓄意殺傷和平居民的。炮彈炸彈不僅如雨地降落在城市,也降落在村莊和田地裏。出去耕作的婦女,正象進攻敵人的戰士,出去不一定能夠回來。這,沒嚇倒朝鮮的英勇姊妹。不幸有的犧牲了,別的婦女便只含着淚埋葬了她,而後擔負起她的工作;她們並不放聲慟哭。她們的脊背老直直地挺起,她們的戰鬥決心不許她們大放悲聲。這已成爲她們的氣質,英雄的氣質,英雄民族的氣質!賀營長決定在戰前去看看“孤膽大娘”,向她致敬,也爲表示決心給原來和她同居而被敵機炸死的姊妹復仇,爲一切犧牲了的朝鮮婦女復仇。
是的,當他想起“孤膽大娘”,他也就想起自從入朝所遇到的一切朝鮮婦女。她們,即使喪失了丈夫兄弟,即使喪失了房屋器具,卻仍然不低下頭去,仍然把僅有的一件顏色鮮明的小襖穿出來,仍然有機會就歌唱,就跳舞。她們堅強尊傲,所以樂觀。丟了什麼都不要緊,她們就是不肯丟失了祖國,而且堅信絕對不會丟失了祖國。爲保衛祖國,她們甘於忍受一切犧牲。她們熱愛朝鮮人民軍,也熱愛中國志願軍,這兩個並肩作戰的部隊給她們保衛住祖國的疆土。賀營長記得,有多少次行軍或出差的時候,哪怕是風雪的深夜,只要遇到朝鮮婦女,他就得到一切便利。她們會騰出住處,讓給他。她們會幫助他作飯,給他燒來熱水。她們拿他和每個志願軍當作自己的兄弟子侄。他也記得:他怎樣幫助她們春耕,怎樣幫助她們修整道路或河堤。大家在一處勞動,一處休息,彼此都忘了國籍的不同,言語的不同,風俗習慣的不同。大家只有一條心,就是打退暴敵。彼此的幫助與彼此的感激都是那麼自然,真誠,純潔,使“志願軍”與“朝鮮婦女”都成爲聖潔的名號;從現在直到永遠,都發着光彩。一想起這些,賀營長就欲罷不能地想去看看“孤膽大娘”,不論他怎麼忙。他不是去見一位老大娘,而是去慰問所有的朝鮮婦女,向她們致敬致謝!
正是黃昏時候,賀營長同一個通訊員來到那株老松的附近。天還相當的冷。老大娘卻立在洞外,面向着“老禿山”。山色已經黑暗,老松的枝幹也是黑的,白衣大娘立在那裏,很象一尊玉石的雕像。
她只是個平常的農民,身量不高。可是,正象藝術作品的雕像那樣,儘管並不高大,而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尊嚴,令人起敬。她的舉止動作都是農民的,可是加上那種堅決反抗壓迫的精神,她就既純樸可愛,又有些極不平凡的氣度。
看到賀營長,她往前走了幾步,來迎接他。她的既能柔和又能嚴厲的眼神,現在完全是柔和的——她看到了所喜愛的志願軍。她的黑眼珠還很黑很亮,在那最黑的地方好象隱藏着一點最天真的笑意,同時又隱藏着一些最堅定的反抗精神。她的臉上已有些褶紋,可是眉宇之間卻帶出些不怕一切苦難的驕傲。
賀營長几步搶上了高坡,來到她的身前,向她敬禮。他愛這個老大娘。她的身量和農民的舉止都頗象他的母親。可是,她又不完全象他的母親,她身上帶着朝鮮婦女特有的氣度與品質。他承認她是他的朝鮮母親。
賀營長會說幾句朝鮮話,通訊員比他會說的多一些。老大娘只會說幾個中國單字。語言並不是很大的障礙,當大家都有一條心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