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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起來說,咱們算是不曉得牛天賜的生身父母是誰。這簡直是和寫傳記的成心作難。跑馬場上的名馬是有很詳細的血統表系的;咱們的英雄,哼,自天而降!怎麼,憑着什麼,去解釋與明白他的天才,心力,與特性等等呢?這些都與遺傳大有關係。就先不提這些,而說他的面貌神氣;這也總該有些根據呀。眼睛象姥姥,一笑象叔父,這纔有觀念的聯合,而聽着象回真事兒。人總得扛着歷史,牛必須長着犄角。咱們的英雄,可是,象塊浮雲,沒根兒。
怎麼辦呢?
只有兩個大字足以幫助我們——活該。
這就好辦多了。不提人與原始阿米巴或星雲的關係,而乾乾脆脆賣什麼吆喝什麼。沒家譜,私生子,小行李捲,滿都活該。反之,我們倒更注意四外敲打這顆小小的心的東西是什麼。因爲這些是有案可查,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沒有猜測,造謠,與成見的牛老夫婦,四虎子,小毛衫,尿墊子……是我們不敢忽略的;這些便是敲打那顆小心的鐵錘兒們。遺傳,在“心”的鑄造上,大概不見得比教養更有分量。咱們就順着這條路走吧,先說說牛老者。
世上有許多不容易形容的人,牛老者便是一個。你剛把光對好,要給他照了,他打個哈欠;幸而他沒打哈欠,照上了;洗出來一看,他翻着白眼呢。他老從你的指縫裏偷着溜開。你常在介紹醫生,神相麻子豐等等的廣告中看到他的名字,你常在大街,廟會,股東會議,商會上遇見他,可是他永遠不惹你特別注意他。老那麼笑不唧的,似乎認識你,又似乎不大認識;有時候他能忘了自己的姓,而忽然又想起來。你似乎沒聽過他說話,其實他的嘴並沒閒着,只是所說的向無打動人心的時候;他自己似乎也知道:他說不說,你聽不聽,都沒關係。他有時候彷彿能由身裏跳出來,象個生人似的看看自己,所以他不自傲,而是微笑着自慰:“老牛啊,你不過是如此。”自然他不能永遠這樣,有時候也很能要面子,擺架子。可是擺上三五分鐘,自己就覺出底氣不足,而笑着拉倒了;要不然牛太太怎會佔了上風呢。假若他是條魚,他永遠不會去搶上水,而老在泥上溜着。
這可並非是說,他是個弱者,處處失敗。事實上,他很成功。他不曉得怎麼成的功。他有種非智慧的智慧,最善於歪打正着。他是雲城數得着的人物。當鋪、煤廠、油酒店,他全開過,都賺錢。現在他還有三個買賣。對什麼他也不是真正內行,哪一行的人也不誠心佩服他。他永遠笑着“碰”。可是多少回了,這種碰法使金錢歸了他。別人誰也不肯要的破房,要是問到了他,恰巧他剛喫完一碗順口的雞絲麪,心裏怪舒服:“好吧,算我的吧。”這所破房能那麼放個七八年,白給人住也沒人去,因爲沒有房頂。可是忽然有那麼一天,有人找上門來,非要那塊地方不可,只有那塊地方適於開醫院。他賺了五倍的錢。“好吧,算你的了。”他一笑,沒人知道這一笑的意思是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這麼種似運氣非運氣,似天才非天才,似瞎碰非瞎碰的寶貝。他不好也不壞,不把錢看成命,可是洋錢的響聲使他捨不得胡花。他有一切的嗜好,可是沒癮。戲的好歹,他一向不發表意見;聽就聽,不聽也沒什麼。酒量不大,將要喫過了量的時候也不怎麼就想起太太來,於是沒喝醉,太太也沒跟他鬧,心裏很舒坦。煙是吸哈德門牌的,吸到半截便掐滅,過一會了再吸那半截,省煙與費火柴成了平衡;他是天生的商人。
就是沒兒子,這個缺點,只有這個缺點,不能以一笑置之。可是當太太急了的時候,他還得笑:“是呀,是呀,我沒只怨你呀,倆人的事,倆人的事。”分擔了一半過錯,太太也就不便趕盡殺絕,於是生活又甜美起來:太太不生氣,兒子只好另說吧,然後睡得很好,在夢裏聽說麥子要長價,第二天一清早便上了鋪子,多收麥子。果然又賺了一筆。牛老者的樣子不算壞,就是不尊嚴,圓臉,小雙下巴,禿腦頂,鼻子有點爬爬着,腦面很亮,眼珠不大靈動,黃短鬍子,老笑着,手腳短,圓肚子,搖動着走,而不揚眉吐氣,混身圓滿而缺乏曲線,象個養老的廚子。衣服的材料都不壞,就是袖口領邊的油稍多,減少了漂亮。帽子永遠象小着一號,大概是爲脫帽方便,他的愛脫帽幾乎是種毛病。一笑,手便往帽沿上去了;有時候遇上個好事的狗,向他擺尾,他也得摸摸帽沿。每一脫帽,頭上必冒着熱氣,很足引起別人的好感——揭蒸鍋似的脫帽,足見真誠。
有兩條路他可以走:一條是去作英國的皇帝,一條是作牛老者。他採取了這第二條,唯一的原因是他沒生下來便是英國的皇太子;要不然他一定能作個很好的皇帝,不言不語的,笑嘻嘻的,到國會去說話都有人替他預備好了。
說真的,假如牛老太太是他,而他是牛老太太,他一定會成個更大着許多的人物。可是老天爺常把人安排錯了,而歷史老使人讀着起急。牛老太太比他厲害得多,可是偏偏投了女胎,除了欺侮老伴兒,簡直沒有英雄用武之處。她天生的應當作個英雄,而作了個主婦。自然她看不起丈夫。她頂適於作英雄了,第一項資格她有——自私。世界是爲她預備下的。可惜她的世界太小。但是在這小世界裏,她充分的施展着本領。四虎子是她的遠親,老劉媽是她從孃家特選了來的。不跟她有點關係的不用打算在牛宅立住腳。牛老者不是她由孃家帶來的,這是個缺點,可是不好意思隨便換一個,那太不官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