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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學年的開始,天賜不打算再上學。媽媽有點犯喘,說是被他氣的。他不敢再彆扭,他不肯把媽媽氣病了。入學之後,大家對他不象先前那麼壞了,因爲大家的注意已移到一兩個新學生的身上。有一個新學生的姐姐,據說,叫作“大美人”。師範和中學的學生在課後常往那條街上跑,去看“大美人”。他們管“大美人”的弟弟叫作“二美人”。二美人長得很俊秀,頭髮被油漚的象洋磁盆那麼亮。他很老實。大家摸他的臉蛋,抹他頭上的油而深呼吸的聞着,搶他的手絹。他不反抗,只在教員休息室門口立着,好避免大家的進攻。天賜討厭他們的這種行動,可是敢怒而不敢發作。他知道,設若公開的護着二美人,大家一定會把他和二美人放在一類。他心中很難過,可是爲自己的利益他不敢主持公道。再動同情心的時候,他得馬馬虎虎,他得冷靜。在作文的時候,他有次把他的憤怒發泄出來一些——他的文字只能說出心中所要說的十分之一。可是先生給他批上:“不平之鳴非小學生所宜發;和平實養天機。”先生對於大家欺侮二美人也不管不問,似乎那是該當的。這個,使天賜又想起來行俠作義,他真希望半夜裏取下他們的人頭,而後留下一張小紙,印着一朵梅花。他花了十個銅子刻了一個小木頭戳子——一朵梅。
學校又起了風潮。主任被撤職,教員們拒絕新主任。舊主任本來和學生們沒有多少接觸,更提不到彼此有什麼感情。可是經先生們在教室裏一演說,學生們全動了心,甚至於落了淚。先生們說:主任家裏有十個買賣,家裏的人有五六個作官的,他本人原來就不愛幹這個窮事,可是他爲教育,爲學生而犧牲,放着知縣都不作,而來作主任。這樣的人不應當擁護麼?再看新主任吧,一個窮光蛋,父親是個木匠,木匠!
沒有說完,大家已經決定了,附小絕對不能要木匠的兒子來作主任!誰的爸爸也比木匠高,甚至於二美人的爸爸也比木匠高。雲城裏,木匠是沒有地位的。擁護主任,主任要是走了,太陽就沒法再出來了。學生家長一律氣炸了肺,什麼?木匠的兒子?太好了,再等兩天,打掃茅廁的還作主任呢!絕對不行!
課不上了,標語寫了兩刀多紙:誓死反對小木匠;擁護革命的主任……課雖不上,大家可是都得上學。全體童子軍一律拿木棍當糾察。有不來的便是走狗;打倒小木匠的走狗!其餘的學生分爲文牘股,庶務股,交際股,宣傳股,會計股,偵探股,衛生股,交通股,八大股。一年級的小學生也分在各股服務。天賜被分在偵探股。這股的辦事細則還沒擬好,不過主要的工作已派定:校裏校外探聽消息,隨時報告給先生們。股員有四十多人,有在廁所裏巡邏的,看見有人去擠尿便得報告,而一二年級的小學生這兩天因爲沒事可幹,常常去擠點尿解悶,於是被報告的不少。天賜看不起這種工作,可是這緊張的空氣激動了他的想象,他想到些別人沒想到的危險與陰謀。他專在主任室外巡視,生怕房脊上偷爬着穿夜行衣靠的來行刺。越看那個屋脊,這越有可能。他偷偷的去裁了些小紙,印上一朵梅的暗號,並題上“狗主任,一刀一個不留情!”主任室門上,教員休息室內一帶等處,都貼了一張。然後他拿着一張去報告:“報告,有行刺的!”先生到各處一找“無名帖”,全學校的臉色全變白了。天賜立刻成了英雄。大家爭着問他:“你是看見了嗎?”天賜的薄脣用力縮緊,一字一字的往外爆:“主任的房脊上,倆背單刀的!”一個傳十,十個傳百,沒有半天的工夫,已經成爲“牛天賜說的:他看見十個背單刀的!”聽說的唯恐不確,必須親自來問:“你是看見十個背單刀的嗎?”天賜不便否認,“還許是十一個呢,跑得太快,都是飛毛腿,不容易數,準得是十一個!”天賜的名譽恢復了,他一點也不能是私孩子了,誰也沒這麼說過;他是朱光祖了。主任親派他爲偵探股副主任。連主任上廁所都有十個糾察隨着,怕那裏有行刺的。天賜向來沒呼吸過這麼甜的氣,他並沒把副主任擱在心上,而所喜的是他可以隨便運用想象,想象出來的不但使別人驚恐,連自己也害怕。他會由鬧着玩而漸變爲鄭重其事的幹,他覺得真有刺客埋伏着了。他向先生們建議:得把武術先生請來教給大家打鏢。這又是獨到的,誰也沒想起武術教員來——教員們平日是不大看起他的。教員們也都佩服了牛天賜。
正在這個當兒,真正嚴重的消息來了:新主任已跟縣裏接洽好,要帶二十名保安隊來武裝接收!大家向武術教員要主意,他說他一個人能打四十個小夥子。他是鐵布衫,硃砂掌,刀槍不入。可是待了一會兒,他偷偷的溜了。他一溜,大家更恐慌了。開了全體大會,一年級的小學生嚇得直尿褲子,當時由衛生股去相機處理。自然教員出了好主意:門口安電網。初級的學生暫放三天假。高級的全得帶武器來,在電網後堵防。學生登時都回了家去拿兵器,有的就沒敢回來。天賜非常的熱烈,他管電網叫作天羅地網,這必會拿住幾個妖精。他把舊竹板刀找出來,沒告訴媽媽,偷偷又回了學校。校門上果然安上了鐵絲,可是還沒有通上電。天賜抱着竹板刀,在大門內站着,他的眼光四射,薄嘴脣咬着,一心等着廝殺,他十分的真誠。門口來往的人都向大門上細看:電網!電網!這回可有個熱鬧!這叫天賜的心跳得更快,他是行俠作義的真黃天霸了。到了下午兩點,高級生雖只回來一半,可是不能再等了。大門關上,通了電流,天賜聽着門外的聲音,好象隱隱有天兵天將吶喊!
等到四點不見動靜,天賜不耐煩了。散了吧,歇會兒去,他來了爸的勁兒。他上了教員休息室,他是副主任。隨便拿起先生們用的茶碗喝了一碗,氣魄極渾厚。找了個座兒坐下,把刀順在腿旁。身上一累,腦子便遲鈍,他就想睡覺。他閉上了眼。約摸着有四點半鐘吧,他被人喚醒。眼前站着兩個保安隊!“叫什麼?”
“牛天賜,”天賜莫名其妙。
“幹什麼的?”一個問,一個往小本上寫。
“偵探股副主任!”
“副主任,哎?”保安隊打量了天賜一下,笑了。“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