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殯是平安的出了。雙方都沒栽了跟頭。原本是牛老頭兒決不添錢,而親族們預備攔槓鬧喪,不許天賜頂靈。雙方都不讓步。過了兩天,雙方都覺悟出來,打破了誰的腦袋也怪疼,誰又不是鐵作的。於是想到面子問題。設若面子過得去,適可而止,雙方一齊收兵也無所不可。直到開弔那一天,大家的眼還全紅着,似乎誰也會喫人。到了出殯那天早晨纔講好了價錢,大家衆星捧月的把棺材哭送出來,眼淚都很暢利。雷公奶奶把嫂子叫的連看熱鬧的都落了淚,她一邊哭一邊按着袋裏的一百塊洋錢票。大白鼻子等也哀聲震天,哭溼了整條的手絹。殯很威武:四十八人的槓,紅罩銀龍。兩檔兒鼓手,一隊清音,十三個和尚,全份執事,金山銀山,四對男女童兒,綠轎頂馬,雪柳輓聯,素車十來輛。紙錢撒了一街,有的藉着燒紙的熱力直飛入空中。最威風的是天賜。他是孝子,身後跟着四名小雷公。四虎子攙着他,在萬目之下,他忘了死的是誰,只記得自己的身分。他哭,他慢慢的走,他低着頭,他向茶桌致謝,他非常的鄭重,因爲這是鬧着玩。他聽見了,路旁的人說:“看這個孝子,大人似的!”他把臉板得更緊了些。直到媽媽入了土,大家都散去,他才醒過來:“媽媽入了土!”他真哭了,從此永不能看見媽媽!他坐在墳地上,看着野外,冷清清的,他茫然——什麼事呢?
由墳地回來,天已黑了。天賜很乏了,可是家中的靜寂如同在頭上澆了些涼水。他的眼,耳,鼻找那點熟識的面貌,聲音,與味道。沒有了,屋中的東西還是那樣,可是空氣改變了。沒人再張羅他喫喝,甚至沒有人再呼嚇他。他想起媽媽的好處,連她的壞處也成了好的。他含着淚坐下,他必須是個大人了;已經沒了媽媽。他可憐媽媽在那清冷的墳裏,正如同他在這空靜的屋裏。他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爸躺在西屋的牀上,衣服帶着許多黃土,就那麼睡着了。他彷彿明白媽而不明白爸了。爸這幾天改了樣子。他看着爸,那短黃鬍子有了不少根白的,臉上多了皺紋,睡着還嘆氣。這是那慈善的爸麼?他有點怕。找了四虎子去。
“我怎辦呢?”他問。
“先跟紀媽要點喫的,”四虎子給出主意,“喫完了睡。”“在那兒睡?”一切的事都沒有準地方了!媽活着,他恨那些規矩;媽死了,他找不着規矩了,心中無倚無靠,好似失了主兒的狗。
“跟爸去睡!”四虎子在牛老太太死後顯着很有智慧。喪事的餘波也慢慢平靜,老頭兒把該開付的賬都還清,似乎沒有什麼可作的了。他常和天賜在一塊,有的也說,沒的也說,這給他一些快樂。天賜在這種閒談中,得到許多的知識,因爲爸說的都是買賣地上的話。對於金錢,他彷彿也發生了趣味。爸的一輩子,由談話上顯出來,就是弄錢。在什麼情形之下都能弄錢。跟爸到鋪中去看看,夥計們非常的敬重他,稱呼他作少爺。鋪子裏的人們收錢支錢,算賬催賬,他們都站在錢上。媽媽給他的小印,他系在貼身小襖的鈕上,可是這個小印已沒有多少意義:他想不出作官有什麼好處,錢是唯一的東西。錢使爸對他慈善,要什麼就買什麼;錢使爸厲害,能征服了雷公奶奶。四虎子沒錢,紀媽沒錢,所以都受苦。他長大了,他想,必須作個會弄錢的人。他買了個悶葫蘆罐,多跟爸要零錢,而往罐裏扔幾個。不時的去搖一搖,他感到這裏是他自己的錢。他問四虎子種種東西的價錢,而後計算他已經到了能買得起什麼東西的地位。啊,他能買一個大而帶琴的風箏了!普通的小孩買不起帶琴的!他覺到自己的身分與能力。他很驕傲。他問爸:咱們這所房值多少錢?爸說值三千多,木架兒好,雖然不大。三千多!這使他的想象受了刺動。七毛錢就能買個很好的風箏;三千多!爸必是個有能力的人。爸決不是馬馬虎虎的,不是!他必定得跟爸學。“爸,明兒個我長大了,你猜我能掙多少錢?一月一千!”“好小子!”爸很喜歡,“好小子!”
“爸你掙多少錢?”
“我?哪摸準兒去;作買賣有賠有賺!”
“別賠呀,幹賺,不就好了嗎?”
“對呀!”爸點着頭,十分欣賞兒子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