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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答應了,並且把太太的舊衣裳給了紀媽些。太太的東西能偷的被雷公奶奶等偷去不少,爸不在乎這些物件,不過不應當偷,所以一賭氣給紀媽這些東西。“我愛給誰就給;偷我,不是玩藝!”媽一死,爸直添脾氣。
正是冬月將殘,臘月就到的時候,天賜穿了不知多少衣服,脖上纏了圍巾,戴上手套,厚棉褲把腿擠得直往外叉。將出太陽,他和紀媽出了城門。天氣還好,太陽雖不很熱,幸而沒風。紀媽的眼非常的亮,抱着一包零碎衣服,滿心的盼望。天賜提着一包兒點心——爸給紀老者買的。出了城門,紀媽僱了兩頭驢。天賜的心跳開了,他沒騎過驢。紀媽很在行,兩隻腳翻翻着而不登鐙,身子前仰後合的而很穩當。天賜被趕腳的攙上去,驢一動,他趴下了身,嘴找了驢脖子去。趕腳的揪住他的腿,重新騎好,紀媽一勁嚷扶着他!驢慢慢走開,天賜的厚棉褲只管旋他的腿,簡直夾不住驢,一會兒向前,一會兒向後,有時候要橫着掉下去。他的臉發起燒,用力揪住軟鞍子,眼盯住驢耳朵。驢曉得這是個外行,一會兒抬起頭來聞聞空氣,一會兒低下脖子嗅嗅尿窩兒,一會兒搖搖身上,一會兒岔開腿,抽冷子往起顛一下。天賜沒有抓弄,覺得兩腳離地很高,而頭是在空中。走了不遠,他的屁股鏟了。紀媽說:隨着驢的勁兒!他找開了驢勁,驢低他高,驢往前他往後,一會兒離了鞍子,忽然的落在鞍上找不着驢勁,而把自己顛得發慌。他沒了辦法,趕腳的沒了辦法,驢倒還高興。天賜掃了興,平日淨和紀媽誇口,他會這個會那個,原來他治不住一頭驢!況且肚子還餓了呢,沒有這麼餓過!冷空氣,驢尿味,和上下的顛,好象使肚子沒了底兒。雖然已在家中喫了兩個雞子,可是肚皮似乎已與脊背碰到一處,他好象能看見自己的身子已完全透光兒了。
幸而路旁有個野茶館,擺着燒餅與麻花。滾下驢來,他喫開了燒餅。嚼着燒餅,他看明白了,原來已到了鄉間;一路上他什麼也沒見,只看見了驢耳朵。啊,這是鄉間!他不大喜歡鄉間的樣子:沒有鋪戶,沒有車馬,四外都是黃灰的地,遠處有些枯樹。看哪兒都一樣:地,樹,微弱的陽光。偶爾有個行人,不是挑着點什麼,便是揹着糞筐,鄉下似乎沒有體面的人,也沒有閒逛的人。他想城裏。城裏的燒餅多麼酥!他不餓了,把沒喫完的燒餅給了趕腳的。
緊走慢走,晌午了纔到十六里鋪。十六里鋪只是一個小村,在田野裏擺着,孤苦零仃的,村外有條大道,通到黃家鎮。把着村口有個小鋪,破石牆上貼着“你吸什麼煙呀?哈德門!”石頭很多,路上的石頭縫裏有點碎馬糞渣兒。路旁高起一塊好象用石堆起的河堤,堤上有堆着的秣秸與磨盤。門外有的爬着狗,有的站着一兩個小孩,都叼着手指,瞪着眼看他們。門上很少有漆的,屋子都是平土頂,牆多半是石塊堆起的。沒有悅目的顏色,除了有一家門垛上貼着四個紅喜字。也沒有什麼聲音,天賜只聽見一兩聲雞叫;門外有老人曬暖,叼着長煙袋一聲不出。處處都那麼破,窮,無聲無色,好象等着一點什麼風兒把全村吹散了。連樹木都顯着很窮,樹幹上的皮往往被驢啃去,花斑禿似的。路旁有個淺坑,坑中水不多,凍成一層黑色的冰,冰上有不少小碎磚塊。紀家在坑上的右邊,幾間小屋在一株老槐樹旁藏着,樹底下有幾隻雞和一隻鴨子。驢奔了坑去,孩子們開始跟過來看,大人們也認出來紀媽,大家很親熱的招呼她,可是眼都看着天賜。他滾下驢來,趕腳的把那包點心遞給他。他立在坑沿上看着大家,大家看着他,都顯着很傻,象鄰村的狗們遇到一處那麼彼此楞着。
紀老者出來了。他有七十多歲,牙還很齊;因爲耳有點沉,眼睛所以特別的精神,四外看看,恐怕有人向他說話。小短藍布棉襖,沒結鈕,用條帶子攏着,露着胸的上部,乾巴巴的橫着些銅紫色的皺紋。背微彎了些。
“爹!”紀媽高聲的喊。
“哎!哎!”老頭子楞磕磕的笑了,眼中立刻有點不是爲哭用的淚。“哎!回來了!好!”
“這是福官,”紀媽喊着。
“哎!少爺來了,好!哎,進來吧!長這麼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