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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雜院中,天賜明白了許多事兒。郵差住着北屋,身分最高,不大愛理人,早晚低着頭出入,好象心中老盤算門牌的號數。幾個作小買賣的是朋友;虎爺既也作買賣,所以他們對他很親熱,彼此交換着知識,也有時候吵起來,吵完便拉倒,誰也不大記着誰。拉車的身分最低,可是誰也不敢惹他,他喝倆錢的酒,隨便可以拚命。大家對天賜顯着客氣,都管他叫“先生”。他越對他們表示好感,他們越客氣。他身上有股與他們不同的味兒,彷彿是。婦女們看他在院中便不好意思赤了背。他學着說他們的話,討論他們的事,用他們的方法作事,用他們的推理斷事;他到底是他,他們不承認他是同類。他們的買賣方法不盡誠實,他們得意自己的狡猾,可是他們彼此之間非常的象朋友。爲一個小錢的事可以打起來;及至到了真有困難,大家不肯袖手旁觀,他們有義氣。他們很髒,不安靜,常打孩子。天賜看出來,這些只是因爲他們沒有錢,並不是天生來的髒亂。他們都有力量,有心路,有責任心,他們那麼多小孩都是寶貝,雖然常打。他不如他們,沒力量,沒主意,會亂想。他們懂得的事都是和生活有密切關係的,遠一點的事一概不懂。他們是被一種什麼勢力給捆綁着,沒工夫管閒事。手抓來的送到口中去。他可憐他們,同時知道自己的沒用。他們管他叫“先生”,是尊敬,還是嘲笑呢?他不能決定。
他想鄭重的幫助虎爺,他必須變成他們中的一個。端陽節到了,虎爺紅着心作一筆生意,除了果品,還添上糉子,連月牙太太也忙起來,她得管洗米,泡棗,煮葉,和包糉子。買賣確是不錯,天賜高興起來,把書本放下,一天釘在攤子上。他的臉色紅起來,喫飯也很香,力量也長了。他覺出自己有了真本事。鄰人們都稱讚着:“先生有點勁頭了!”他不愛這個“先生”,而暗喜自己長了力量。節前,東屋老田夫婦打起來,他過去拉勸,爲是試試自己的力氣;被田家夫婦把他揍在底下;架打完了,他還在地上趴着呢。大家都覺得對不起“先生”,而“先生”也承認了自己是“先生”。
節下的前一天,街上異常的熱鬧。虎爺在太陽出來以前就由市上回來,挑着櫻桃桑葚紅杏。月牙太太包了半夜的糉子。天賜也早早起來,預備趕節。滿街都是買賣的味兒,錢鏽與肉味膩膩的塞住了空中。在這個空氣裏,天賜忘了一切,只顧得作買賣,大家怎麼玩,他會跟着起鬨的。他頭上出着汗,小褂解開鈕,手和腕上一市八街的全是黑桑葚的紫汁,鼻子上落着個蒼蠅。他是有聲有色的作着買賣,收進毛票掖在腰帶上,銅子嘩啦啦的往菠籮裏扔,嘴裏嚼着口香蕉。稍微有點空兒,便對着壺嘴灌一氣水,手叉在腰間,扯着細嗓:“這邊都賤哪,黑白桑葚來大櫻桃!”他是和對過的攤子打對仗:“這邊八分,別買那一毛的,嗨!”虎爺是越忙越話少,而且常算錯了賬:“又他媽的多找出二分!”天賜收過來:“那沒關係,我的夥計,明兒個咱們喫肉!哎,老太太要櫻桃,準斤十六兩,沒錯!”正在這麼個工夫,他一回頭,狄文瑛在攤旁站着呢。她還那麼細瘦,眉彎彎的,穩重。她沒向他點頭,也沒笑,就那麼看了他一眼,不慌而很快的走開。
天賜木在了那塊,忘了他是作買賣,他恨作買賣!一聲沒出,扣上他三毛錢的草帽,走了。
走了一天,到落太陽纔回來。
虎爺恨不能喫了他:“你上哪兒啦?!”
他不出聲,戴着草帽收拾東西,皺着眉頭。
第二天是節下,他告訴虎爺他歇工。
“你歇工?我揍出你的糞來!你怎回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