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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颇有些狼狈,说:“这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号,响着警笛走吗?”
“急救车回程的时候?”两个救护员像合唱的搭档似的齐声问道,随后同时闭口不语,互相看着对方像喝醉了酒一样涨得通红的脸,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鸟对自己愚蠢的提问和救护员们的反应感到非常恼火。而这火气和压抑在他心里巨大而阴郁的愤怒之间,有一个细细的导管连通着。天亮以来,他心里无处释放的怒气越积越多,压力也越来越大。两个救护员似乎对刚才不慎取笑了这位不幸的年轻父亲而感到非常后悔,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脑袋,鸟喷发怒火的阀门也就关闭了。其实鸟觉得该责备的不是救护员,而是他自己。最先提出那个扫兴、滑稽问题的不正是我自己吗?而那问题,不正是在自己悲伤和睡眠不足的时候,从变得迟钝的脑袋里趁机冒出来的吗?鸟看了一眼身旁的婴儿睡篮,给他的印象就像是一个没有必要挖掘的空虚的坑穴。一条叠成几层的毛毯和一束纱布裹着的脱脂棉丢在篮底,上面还有一束纱布。纱布和脱脂棉上沾着的血迹还没有褪色,但鸟已经想不起那头缠绷带、鼻孔插着橡皮管、微弱地吸着氧气的婴儿是什么样子,甚至连孩子头部异样的形状,红红的皮肤上粘着的脂膜,都不能清晰地回想起来。现在,孩子正开足马力离鸟远去。鸟的心里,负疚的安心与无尽的恐怖交织在一起。我很快就会忘掉这孩子吧?他从无边的黑暗里露出头来,经过十个月的胚胎,来到人世间承受一段难以忍受的痛苦,然后再一次无可复返地回到黑暗中去。也许我很快就会忘了这样一个存在,也许在我临死的时候,我会重新想起这一切。如果那时候死的痛苦和恐怖会成倍增加,那么我多少也算尽了一点做父亲的义务。
一行人走到医院本部的正门。两个救护员向停车场跑去。他们的职业就是和紧急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才是日常的生活状态。救护员们摆着手臂,一溜烟地穿过阳光灿烂的宽阔广场。这工夫里,假眼医生借公用电话向他的院长做了汇报。医生很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因为没有什么新内容需要多说。随后,鸟的岳母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医生转过身对鸟说:
“你岳母。关于孩子的处置情况,已经对她说过了,你来接吗?”
不,鸟不想接。从昨天晚上起,屡次三番的电话联系,话筒里传来的岳母的声音,已经纠缠得鸟心神不宁。岳母的声音很像妻子,但其实更像无依无靠的小蚊子的哀鸣。鸟终于把婴儿的睡篮放在水泥台上,一脸忧伤地接过话筒,说:
“明天下午还要再上这儿来一趟,听脑外科专家的诊断结果。”
“为了什么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岳母的声音,恰恰是鸟最不想听的那种,似乎是在直接责问鸟。
“如果说为了什么,那是因为孩子现在还活着吧。”鸟说完,怀着厌恶的预感等待着岳母接下来的话。但岳母一直沉默着,只听见她痛苦而短促的呼吸声。“我马上回去,见面再细说吧。”鸟说完,便要放下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