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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哭了嗎?可能吧。他們倆想必尷尬地接了吻,這種尷尬好比去盒裝食品義賣會卻拿出一張買錯的票。這個老練而又操勞的女人——脖子上掛着老處女那種閃光銀鏈夾鼻眼鏡——並不是他記憶中的愛人。他們倆現在成了陌路人;他們倆也一定意識到,他們原本就是陌路人。光線可真厲害。這些年來他們不知老了多少!當年的小夥子曾殷勤地單膝跪地爲姑娘系溜冰鞋帶子;當年的姑娘曾甜蜜地接受這份殷勤——這些事好像從未在他們身上發生過似的。
此外,還有一些現實的事情像一把劍橫在他們中間。說來很自然,父親曾經有過別的女人——那種在戰場周圍出沒、賺取好處的女人。那些娼妓嘴裏會說出我母親從來說不出口的浪語。父親回來後第一次撫摸她時,她一定感覺到他當年的膽怯和尊重已經蕩然無存了。可能開頭在百慕大,後來在英國,他都抵擋着誘惑,一直到埃迪和珀西陣亡,而自己也受傷之後,他的防線就崩潰了。從那時開始,他就緊緊地抓住生活——無論是什麼,來者不拒。她怎麼能不理解在那種情況下他的需要呢?
她能夠理解,至少她明白她應該理解。她理解了,對此一字不提,並祈禱上帝給予她寬恕的力量,而她真的寬恕了他。然而,他感到在她的寬恕中生活並不容易。連喫早飯也蒙上了寬恕的陰影:咖啡、粥和黃油烤肉上都帶着寬恕。他對此束手無策;一個人怎麼可能否認並未言明的事情呢?她也有氣,怨恨那些在不同的醫院裏照顧我父親的護士。她希望由她獨自照顧父親——不辭辛苦地、忠心耿耿地照顧他,直到康復。這是無私的另一面:無私的專橫。
然而,父親並不十分健康。事實上,他是一具散了架的殘骸。他的一些表現即是明證:他在黑暗中大叫、做噩夢、無緣無故發火,還將碗和杯子朝着牆上或地上亂砸;不過,他沒砸過母親。他像一件壞了的東西,需要人去修補。因此,對他來說,她還是有用的。她會爲他營造一種安詳的氛圍;她會遷就他;她會溺愛他;她會將鮮花放在他的早餐桌上;她還會爲他做他最喜歡喫的飯菜。至少,他還沒得什麼可怕的疾病。
但是,一件更嚴重的事卻發生了:父親變成了無神論者。在戰壕裏,上帝像氣球一樣破裂了,剩下的只是幾絲醜陋的僞善。宗教像是抽打戰士們的棍子,那些衛道士喋喋不休的說教只不過是虔誠的蠢話而已。珀西和埃迪的英勇行爲和慘烈的犧牲是爲了什麼?又取得了什麼成就?他們是被一羣無能而有罪的老傢伙的錯誤害死的。倒不如當初在“蘇格蘭人”號輪船上就讓這些老傢伙割斷了喉嚨,扔到海里了事。所有那些爲上帝和文明而戰的屁話都令他作嘔。
母親害怕極了。他是說珀西和埃迪不是爲了崇高的目標而死的嗎?難道那些可憐的戰士都死得不值嗎?說到上帝,除了上帝還有誰看到他們經受考驗和苦難呢?她請求他至少別宣揚他的無神論。接着,她又爲自己的這種要求而感到羞愧——似乎鄰居們的看法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而父親的靈魂與上帝的關係並不重要。
不過,父親尊重她的願望。他明白這樣做的必要性。反正,只有在他喝醉酒的時候纔會說這些話。戰爭前他是不太喝酒的,而現在卻經常喝酒,酒癮很大。他一邊喝酒,一邊在地板上拖着他那隻壞腳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他就開始發抖。母親試圖去安慰他,而他卻拒絕安慰。他會爬上阿維隆莊園那粗矮的塔樓,說他想去抽菸。其實,這只是他想獨處的一個藉口而已。在塔樓上,他會自言自語,並且用力打牆,最後喝得酩酊大醉纔算完事。他避開母親做這些事,因爲他自認爲還是個紳士,至少他堅持穿那件標誌紳士的破敗不堪的外衣。他不想嚇着她。另外,我猜想,母親好意的服侍也深深地刺激着他,使他感到難受。
淺一腳、深一腳、淺一腳、深一腳,他像是一隻腳踩進陷阱的野獸在行走。低低的呻吟和含糊的吶喊,以及打碎玻璃的聲音都會將我吵醒,因爲塔樓的地板就在我房間的上面。
接着就會傳來下樓的腳步聲,隨後安靜下來,我臥室關着的長方形的門外隱約出現了一個黑影。我看不見他,但我可以感覺到他——一個蹣跚的、悲傷的獨眼怪獸。我早已習慣了這些聲響;我從不認爲他會傷害我。然而,我卻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對待他的。